河风卷着黑河底翻涌的腥气,带着泥腥和腐草的味道,狠狠撞在窝棚的竹篾墙上。\"咯吱\"一声闷响,几根朽坏的竹条应声断裂,破帆布被风掀起又重重摔下,拍得棚顶\"啪啪\"作响。刘双喜正帮王老头缝补船篷,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麻绳突然\"啪\"地绷断,断裂的绳头抽在他手背上,留下道红痕——他竟浑然不觉,只盯着掌心那截断绳发怔。
远处突然炸响一声哭喊,像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烫进耳朵。\"双喜叔——!\"那声音劈了叉,带着被撕扯的破响,穿透河风撞过来。
他猛地抬头,看见李狗娃像只被野狗追咬的兔子,跌跌撞撞从芦苇荡里扑出来。半大孩子的裤腿磨得像破渔网,露出的小腿上青紫的勒痕交错着,血珠正顺着伤口往泥地里滴,在身后拖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血点子。这是柳家坳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头拾柴的孩子,平时见了生人都躲,此刻却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里全是疯劲。
\"叔!村里没了啊!\"狗娃\"扑通\"跪在泥地里,额头重重磕下去,泥水溅起来糊了满脸,\"张老财带马匪抄的村!说您欠的利钱翻了十倍,要拿人抵债!\"
刘双喜一把揪住他的粗布衣领,指节深深掐进那单薄的肩胛骨:\"我婆娘娃呢?\"
\"婶子被捆了,平安哥......\"狗娃的嗓子突然像被砂纸磨过,哑得不成样子,指甲却狠狠抠进刘双喜的胳膊,\"疤痢眼说他是'柴火孩',塞进麻袋要卖煤窑......填炮眼......\"
晒谷场上的阳光还在眼前晃,平安背着拴柱疯跑,笑声脆得像铃铛:\"爹快看!我能背动弟弟啦!\"刘双喜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蚯蚓在爬。\"保田呢?\"
\"保田哥扑上去咬人,被那畜生踹进臭水沟......\"狗娃突然抓起地上一把黑泥往脸上抹,混着眼泪和成浆糊,像是要盖住那些渗出来的血和泪,\"后来俺偷偷爬回去看,沟里只剩半只鞋,野狗正围着打转......\"
河风突然停了,周遭静得可怕。窝棚上的破帆布垂下来,晃晃悠悠的,像个吊在梁上的死人。刘双喜后腰重重撞在船帮上,疼得他倒吸口冷气,可眼前却晃着保田发烧时的模样——那孩子攥着他的衣角,烧得通红的脸贴在他手背上,哑着嗓子说:\"爹,我能扛。\"
\"拴柱......\"这声轻得像叹息,可攥着狗娃的手却抖得厉害。
\"拴柱被婶子护在怀里!\"狗娃突然拔高嗓门,眼里迸出疯癫的光,\"那畜生要抢,婶子抱着他往石磨上撞,血糊住眼了还咬人!\"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个铜疙瘩,手忙脚乱递过去,\"烟袋锅从筐缝掉出来,俺拼死揣来的......\"
铜烟袋锅上的\"柱\"字还歪歪扭扭的,是去年开春拴柱用烧红的铁丝烫上去的。边沿沾着块碎布——是拴柱袄子上的蓝布,去年他用染坊剩的靛青染的,说要给小儿子做件新袄。刘双喜摩挲着烟锅上那道深深的牙印,小儿子总爱趁他不注意,叼着烟嘴学他抽烟,奶声奶气地喊:\"爹,香不?\"
黑河突然翻起浊浪,\"哗啦\"一声拍在船板上,水花溅在脸上,又腥又咸,像血的味道。狗娃\"咚咚\"地磕着头,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闷响:\"俺爹娘被填了枯井,俺弟扔进了狼窝......叔,带上俺吧!等攒够劲,咱把疤痢眼的眼珠子剜出来当泡踩!\"
刘双喜没说话。王老头的烟锅\"啪嗒\"掉在船板上,火星子溅到他那双露出脚趾的破棉鞋上,烧出几个焦黑的小洞,他也没动。刘双喜弯腰捡起烟袋,铜锅滚烫,像是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烫得他手心发麻。
\"起来。\"他扯下腰间那条汗透的布条,一圈圈缠在货郎刀柄上,布条吸了汗,缠得愈发紧实。\"王老头的船缺个帮忙的。\"
狗娃抬头时,看见刘双喜的背影映在河面上。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脊梁,正一寸寸绷直了,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蓄满了要崩裂的力气。货郎刀锈蚀的刃口刮过船帮,\"刺啦\"一声刮下一层木屑,簌簌落进水里,转眼就被浊浪卷走了。
远处突然传来船工的号子,嘶哑得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在河面上荡来荡去。王老头蹲在船头,把烟杆往鞋底上一磕,烟灰簌簌飘向河心,刚沾着水面,就被翻涌的浊浪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