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已经带了些秋凉,卷着黄土高原上特有的沙砾,打在红军临时驻地的土坯墙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练兵场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三百多个红军战士正踩着晨曦的影子列阵,草鞋碾过混着马粪与干草的地面,扬起的尘土在朝阳里看得分明。
“听说了吗?贺副队长今天该回来了。”队列末尾,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凑到旁边老兵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就是狗娃,上个月刚跟着逃难的乡亲投奔了红军,手里的步枪比他还高半头,枪托磨得发亮,看得出是前辈传下来的旧物。
旁边的老兵叫王铁柱,左胳膊上还缠着绷带,那是上个月打地主民团时被霰弹擦过的伤,此刻正随着摆臂的动作微微发紧。他斜睨了狗娃一眼,嘴角咧开个笑,露出两排被烟油浸得发黄的牙:“咋没听说?昨天通信兵从会宁回来,带了信说今早到。贺副队那可是咱队伍里的‘诸葛亮’,你小子往后可得好好学。”
“诸葛亮?”狗娃眼睛亮了,“就是书里那个能掐会算的?”
“比那厉害!”王铁柱挺了挺腰,声音不自觉拔高,引得前排战士回头看了眼。他赶紧压低嗓门,“人家是正经军事学校出来的,枪打得准,脑子更灵光。去年咱在六盘山跟胡宗南的兵周旋,他带着一个排,把一个营的敌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还缴了两挺机枪,那叫一个神!”
正说着,远处的土路上扬起一串烟尘,马蹄声“嗒嗒”地由远及近。队列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三百多双眼睛“唰”地一下转了过去。只见两匹枣红马跑得正急,前面那匹马上的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沾着不少泥点子。他怀里抱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看形状像是几本书,跑起来时,布包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边角处露出一点泛黄的纸页。
“是贺副队!”有人认了出来。
马还没停稳,那人就翻身跳了下来,动作利落地像只刚落地的鹰。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睛亮得很,像藏着两簇火苗。他冲队列里的人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瞬间冲淡了身上那股子锐利劲儿:“同志们,我回来啦!”
声音洪亮,带着点固原口音的尾调,听着格外亲切。队列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喊“贺副队好”,有人问“会宁那边咋样”,还有人眼尖,瞅见他怀里的布包:“贺副队,你那《孙子兵法》还没丢啊?”
贺峻霖低头拍了拍怀里的包,笑得更欢了:“丢啥也不能丢它啊。在会宁教那帮小子的时候,天天翻,边角又磨掉一层,回去还得找针线补补。”他说着,把布包往旁边的马背上一放,大步走到队列前,先给带队的队长敬了个礼:“报告队长,贺峻霖完成会宁教学任务,归队复命。”
队长笑着捶了他一下肩膀:“回来就好,队伍里可少不了你。”他转头冲队列喊,“都看啥?继续训练!贺副队刚回来,让他先歇歇。”
贺峻霖却摆了摆手:“歇啥?我在会宁天天跟书本打交道,骨头都快锈了。正好,我看看咱队伍这半年练得咋样。”他说着,走到队列旁边,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在看到狗娃时停了停,看着这孩子个子不高,站得却笔直,眼睛瞪得溜圆,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新来的?”贺峻霖走过去,声音放轻了些。
狗娃吓了一跳,赶紧立正:“是!报告副队长,我叫狗娃,上个月来的!”
“狗娃?”贺峻霖挑了挑眉,“这名字好记。多大了?”
“十五!”
“好小子,比我当年参军时还小两岁。”贺峻霖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枪拿稳了,别光看我,队长盯着呢。”
狗娃脸一红,赶紧低下头,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的步枪上,只是耳根子还红着。旁边一个稍高些的新兵也凑了过来,是双喜,他年纪大,不过看着更沉稳些:“副队长好,我叫刘双喜,主要给我们队当向导。”
“刘双喜,这名喜庆。”贺峻霖笑了,“你们俩是老乡?”
“是,一个村的。”刘双喜点头。
“好,都是好苗子。”贺峻霖点点头,目光又转向别处。他走得很慢,碰到相熟的老兵就停下来聊两句,问问家里的情况,说说会宁的趣事;碰到新兵就问问名字和来历,眼神里带着真切的热乎劲儿,一点也没有“副队长”的架子。王铁柱在旁边看着,偷偷跟狗娃说:“瞧见没?贺副队就这样,对谁都掏心窝子,跟自家兄弟似的。”
太阳慢慢升高,练兵场的尘土被晒得发烫,混着汗水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贺峻霖跟战士们聊了一阵,又看了看队列训练的动作,时不时跟队长低声说两句,指出几个需要调整的细节,比如刺杀时的重心位置,卧倒时的呼吸节奏,说得头头是道,连最老的老兵都听得认真。
“对了,”训练间隙,贺峻霖忽然想起什么,问队长,“前阵子听说有几个同志在伏击民团时受了伤,现在咋样了?”
“在后面的医疗点呢,都是皮肉伤,刘花看着呢,问题不大。”队长说。
“那我去看看。”贺峻霖说着,从马背上取下那个蓝布包,又从马鞍旁的布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昨天在会宁县城,好不容易换了点红糖,给伤员补补。”
他提着东西往驻地后面走,脚步轻快。土路两旁种着几棵老槐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风一吹,落下来几片,打着旋儿飘到他脚边。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个妇女正在挖野菜,看到他过来,都笑着打招呼:“贺副队回来啦?”
“回来了,婶子们忙着呢?”贺峻霖也笑着回应,脚步没停。他记得医疗点在最后面那排土窑里,去年冬天刚修整过,里面铺了干草,比别处暖和些。
快到窑门口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酒精的气息,在干燥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他放慢脚步,刚要掀开门帘,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像是在哄人。
“忍着点,这药擦着是有点疼,过会儿就好了。”
声音很轻,带着点平凉口音,像山涧里的水,轻轻淌过心尖。贺峻霖的脚步顿了顿,他听得出这是刘花的声音,队伍里的医护兵不多,刘花是去年来部队的,据说家里是开商铺呢,按道理也是个大小姐,也来部队吃这苦。她在大学学的就是中医,学习时候特别用功,来了红军后就一直负责伤员的包扎护理,人很细心,战士们都挺敬重她。
他之前跟刘花没怎么打过交道,只在开大会时远远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总是低着头干活、说话轻声细语的姑娘。这次回来,正好借着探望伤员,跟她打个招呼。
贺峻霖清了清嗓子,伸手掀开了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