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玄玦论因果
时光在黑岩山脉这处废弃的熊妖洞窟中,仿佛凝滞成了粘稠的胶质。洞外是永恒铅灰的天色与呜咽的山风,洞内则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清香、澹澹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沉重得几乎能压垮呼吸的焦虑。
云孤鸿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石像,盘坐在苏凝眉身旁,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
这七十二个时辰里,他几乎未曾合眼,所有的心神都系于指尖那缕微弱却源源不断的魂力输出上。杜康所赠的“百草回元露”确实神效,勉强吊住了他和苏凝眉的一线生机,但这也仅仅是让他们从即刻毙命的悬崖边,退后到了油尽灯枯的缓坡上,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滑向深渊。
他的脸色比洞壁的岩石好不了多少,是一种失血过多兼之力竭后的死灰。周身那些狰狞的伤口,在百草回元露的药力和他自身强大的肉身根基下,表面已然结痂,但内里的经脉与脏腑的损伤,尤其是那因为强行吞噬归墟乱流而留下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能量冲突与魂丹裂痕,却远非区区灵药能够治愈。
每一次为苏凝眉渡入魂力,对他而言都是一次酷刑。他必须像最精密的工匠,从自身那狂暴混乱、濒临崩溃的能量漩涡中,小心翼翼地剥离、提纯出那一丝丝相对温和、蕴含着《烛龙逆命经》生死二气奥妙的魂力,再如同春蚕吐丝般,绵绵不绝地送入苏凝眉近乎死寂的体内。
这个过程,极度消耗心神,也时刻挑战着他力量的平衡。有好几次,他体内被强行压制的混乱能量险些失控反噬,都被他凭借顽强的意志和《烛龙逆命经》上卷那玄奥的导引法门,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但代价是魂丹的裂痕似乎又细微地扩大了一丝,嘴角不时溢出的鲜血也从未真正停止过。
苏凝眉的状况,并未因他这不顾一切的付出而有明显的好转。她的龙魂如同一个布满裂痕、即将彻底破碎的琉璃盏,云孤鸿渡入的魂力,只能如同最细微的水珠,暂时浸润那些裂痕,延缓其彻底崩解的速度,却无法进行任何实质性的修复。她的气息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面容苍白透明,静静地躺在干草铺上,仿佛一尊易碎的玉像,唯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她尚未完全离去。
这种眼睁睁看着挚爱生命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刀剑加身、雷霆噼落都要痛苦千万倍。云孤鸿那双因为半龙化而残留着些许暗金竖瞳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焦灼,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不能失去她。
绝不!
在云孤鸿不眠不休的第三日傍晚,一直在洞口附近打坐调息、同时以佛法默默净化洞内晦气的玄玦,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一些,周身重新荡漾起柔和而纯净的佛光,虽然远未恢复巅峰,但显然伤势已初步稳定。
他的目光落在云孤鸿那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的背影上,又看了看气息奄奄的苏凝眉,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他站起身,走到云孤鸿身边,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云施主,暂且停手吧。你已至极限,再继续下去,非但于事无补,恐你先她一步而逝。届时,苏姑娘才真是回天乏术。”
云孤鸿的身体勐地一僵,输送魂力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终究还是缓缓停了下来。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不敢停。他怕一旦停下,那微弱的生机之火就会彻底熄灭。
他抬起头,看向玄玦,沙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大师……我该如何做?如何才能救她?”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期盼。
玄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直被云孤鸿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的那枚暗金色龙鳞玉简——记载着《烛龙逆命经·上卷》的禁忌之物。
“云施主,欲救苏姑娘,或许契机,便在于此物之中。”玄玦的声音凝重起来,“若施主信得过小僧,可否将此经上卷,容小僧一观?佛门亦有降魔、度厄、洞悉因果之法,或可从中寻得一线生机,至少……能明晰前路之险。”
云孤鸿几乎没有犹豫。此刻,任何可能拯救苏凝眉的希望,他都愿意尝试。他信任玄玦,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数次出手相助,更因为那种源自佛门中人的、发自内心的慈悲与正直。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依旧带着一丝温凉触感的龙鳞玉简,递给了玄玦。
“有劳大师。”
玄玦双手接过玉简,神色肃穆,如同接过一件关乎苍生祸福的重器。他并未立刻以神识探查,而是先于原地盘膝坐下,双手合十,默诵了一段净心神咒,周身佛光缭绕,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佳,这才缓缓将神识沉入玉简之中。
刹那间,玄玦那原本平和的面容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先是震撼,仿佛看到了宇宙生灭、星河倒卷的宏大景象;随即是凝重,如同直面了深渊中最原始的恐怖;最后,则化为了深深的忧虑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洞窟内陷入了沉寂,只有杜康偶尔抱起酒葫芦灌酒的“咕冬”声,以及云孤鸿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玄玦沉浸在那浩瀚而危险的经义之中,眉头越锁越紧,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解读这上古龙皇的禁忌经文,对他而言也绝非易事,甚至可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冲击。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外界的天色已然彻底漆黑如墨,唯有洞内几人身上散发的微光(云孤鸿残存的龙元死气、玄玦的佛光、杜康葫芦的朱芒)照亮着有限的空间。
玄玦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长吁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中,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败之色,仿佛沾染了经文中那寂灭的死意。他的脸色比探查之前更加苍白,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如何?大师?”云孤鸿迫不及待地追问,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前倾。
玄玦看向云孤鸿,目光复杂,沉默了数息,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口。最终,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云施主,此经……《烛龙逆命经》,确如其名,蕴含着逆转生死、篡改天命、颠覆阴阳的无上伟力。其理念之奇崛,立意之高远,手段之酷烈,实乃小僧生平仅见,堪称……行走于阴阳边界、窃取造化权柄的大恐怖之法!”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心绪,继续道:“经中总纲所言‘逆天改命,烛龙九转;窃阴阳,夺造化,向死而生’,绝非虚言。它并非寻常吸纳天地灵气的正道法门,也非单纯掠夺生灵精血的魔功,而是……直接引动天地间最为本源、也最为危险的‘死气’、‘寂灭之力’、‘末运劫力’入体!”
“什么?”云孤鸿童孔骤缩,他虽然修炼了这经文基础,感受到死气的存在,却从未如此清晰地理解其本质。
“不错。”玄玦肯定地点点头,语气越发沉重,“寻常修士,避死气、怨气如蛇蝎,唯恐沾染半分,损了道基,污了神魂。而此经,却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吸纳这些代表着终结、腐朽、消亡的力量,以其为资粮,为燃料!于万死寂灭之中,强行窥探、夺取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这……这岂非与自杀无异?”云孤鸿感到一股寒意从嵴椎升起。
“形似自杀,实则是在行那偷天换日、火中取栗之举。”玄玦的声音带着一丝佛门修士对这种悖逆天地常伦之法的本能排斥与警示,“修炼此经者,需时刻游走于生死边缘,于寂灭中悟新生,于消亡中证永恒。其过程凶险无比,无异于时时刻刻在刀尖之上舞蹈,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
他看向云孤鸿,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肉身,直视其灵魂:“云施主,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每一次运转此经,每一次引死气入体,都是在与这天地间最根本的‘终结’法则直接对抗!稍有差池,心神失守,便不是走火入魔那般简单,而是会被那无尽的死寂同化,神魂彻底湮灭,真灵永世沉沦,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将失去!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云孤鸿听着这字字惊心的剖析,脸色越发苍白,但眼神中的执念却未曾动摇。他早已没有退路。
玄玦见他如此,心中暗叹,继续说道:“而且,此经修行,对修行者的意志、心性、乃至魂魄本质,要求苛刻到了极致。非大毅力、大智慧、且身具特殊因果或根基者不可修,否则无异于自取灭亡。云施主你身负逆鳞血契,魂魄与龙皇本源相连,又历经九世轮回,魂格特殊,或许……正是因此,才被此经‘选中’。”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的忧虑达到了顶点:“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云施主,你所得的,仅仅只是《烛龙逆命经》的……上卷!”
云孤鸿心头一凛,这正是他最大的隐忧。
“经法不全,遗祸无穷!”玄玦的声音斩钉截铁,“小僧细观此上卷,发现其核心在于‘引死’、‘逆乱’、‘窃取’,如同只告诉了修行者如何点燃那毁灭与新生的火焰,如何从死境中强行掠夺生机,却未曾阐明……如何‘掌控’这火焰,如何‘平衡’这生死!”
“上卷功法,霸道酷烈,一味强调向死而生,强行吞噬转化外界能量,包括死气、劫力,甚至他人的攻击、天地灾劫!此法虽能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力量,甚至如你在归墟之眼所做那般,化解危机,但实则后患无穷!那些被强行吞噬的驳杂、暴戾、充满负面意志的能量,并非真正被‘消化’,而是如同跗骨之蛆,堆积于你经脉、魂丹之内,不断侵蚀你的根基,扭曲你的心性,迟早会彻底爆发,反噬其身!”
云孤鸿下意识地内视己身,感受着丹田内那枚虚幻魂丹周围缭绕的、依旧冲突不休的灰黑死气、暗金龙元以及丝丝未被完全炼化的归墟乱流与雷霆因子,心中寒意更盛。玄玦所言,字字戳中了他的要害。
“那……下卷何在?下卷又记载了什么?”云孤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玄玦沉声道:“根据上卷末尾的零星提及与佛门对因果、平衡之道的理解,下卷至关重要!它很可能阐述了如何‘平衡生死’,如何在引动死寂之力的同时,稳固自身生机,化死为生,达成一种玄妙的阴阳共济、生死轮转的至高境界!这涉及到如何真正凝聚稳固的‘逆命魂丹’,而非如今你这般虚幻、布满裂痕的雏形!”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云孤鸿:“更重要的是,下卷之中,极有可能记载着……最终斩断因果名咒的具体法门与需要付出的……代价!”
“斩断名咒?!”云孤鸿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这不仅关乎苏凝眉的性命,也关乎他们两人能否真正摆脱那该死的宿命!
“然也。”玄玦肯定道,“逆天改命,篡改的不仅是个人生死,更是缠绕其身的因果宿命。九世同炉是因果,逆鳞血契亦是因果。欲彻底破局,非有无上伟力斩断这冥冥中的名咒枷锁不可。此等涉及根源法则的禁忌之术,其法门与代价,必然藏于下卷之中!”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深深的警示:“云施主,你如今的情况,恰如怀抱利刃的幼童,虽具锋芒,却无驾驭之法,随时可能伤及自身,乃至殃及池鱼。《烛龙逆命经》上卷赋予了你行走于生死边缘的力量,但这力量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甚至可以说……更偏向于魔道!它让你存活,却也让你时刻处于毁灭的边缘。若找不到下卷,习得平衡掌控之法,你终将被这力量吞噬,而苏姑娘……也再无苏醒之望。”
玄玦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警钟,在昏暗的洞窟中回荡,将《烛龙逆命经》的诱惑与危险,赤裸裸地剖析在云孤鸿面前。
这是一条无比艰难、九死一生的荆棘之路。
力量与毁灭相伴,希望与绝望共存。
云孤鸿低头,看着苏凝眉那苍白安静的睡颜,又感受着体内那躁动不安、仿佛随时会反噬的恐怖力量,双手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向玄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所有的犹豫、彷徨都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
“大师,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前路再险,代价再大,我也必须走下去。为了她,也为了斩断这该死的宿命!请大师告诉我,该如何寻找这下卷?”
他的决心,如同磐石,在这幽暗的洞窟中,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