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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一位技艺精湛的织女,用无数个昼夜的金线与银丝,在西行寺家那方被世人遗忘的庭院里,悄然编织着命运的图景。庭院深深,草木蓊郁,唯有那棵西行妖,以它极致绚烂又转瞬凋零的轮回,无声地丈量着岁月的流逝。

也不知从何时起,幽幽子发现自己像一只被花蜜吸引的蝶,停留在西行妖附近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难以自拔。那不再仅仅是孩童时期隔着距离的敬畏仰望,或是孤独时对着沉默巨树倾吐无人聆听的、细碎如樱瓣的心事。那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抗拒的引力,仿佛源自血液深处的呼唤。只要踏入那片被庞大树冠笼罩的领域,感受着脚下泥土因盘根错节而微微隆起的起伏,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腐朽木质与新生花蕾的奇异芬芳,她那过于敏感的心灵就能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踱步至庭院最深处,倚靠着因岁月侵蚀而斑驳脱落的廊柱,仰望着那或繁盛如燃烧的粉雪、或凋零如泣血的枝桠,一待便是整个悠长的午后。阳光挣扎着穿过层叠的花与叶,在她素净的衣袂和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变幻不定、明明暗暗的光斑,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流动的、寂静的光之衣裳。直到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将天边最后一丝暖色也浸染成沉郁的蓝灰,晚风裹挟着彻骨的凉意穿过空旷的庭院,她才恍然从那种近乎冥想的出神状态中惊醒,意识到时光的飞逝,担心起那些为数不多、却忠心耿耿的仆役会因寻不到她的踪影而忧心忡忡。这时,她才会提起略显沉重的裙摆,裙裾拂过地面,带起几片粘附的残瓣,带着一丝仿佛从遥远梦境中被强行拉回的恍惚与难以言喻的怅惘,缓缓步回那愈发显得空旷、寂寥,唯有风声穿梭其间的屋宅。

而在这些仿佛被无限拉长、浸透了寂静与花香的时光里,那抹如同将世间最纯粹的阳光碎片编织而成的金色身影,出现的频率也愈发契合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律。

八云紫,这位自称拥有如此奇特而缥缈姓氏的女子,总会如同庭院风景中一道理所当然的笔触,悄无声息地融入西行妖下那幅凄美绝伦的画卷。她有时会撑着那把精致繁复到不像实用之物、更像是艺术品的蕾丝洋伞,静静伫立在飘舞的樱吹雪中,仿佛在欣赏一幅自天地初开便已存在的永恒名画,眼神悠远而难以捉摸;有时则会带着几分猫一般的慵懒,斜立在一根低矮横斜、遒劲如龙的老枝边,纤细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落至额前的花枝,红唇间哼唱着调子古怪、旋律悠远得不像当世任何歌谣、仿佛来自月下或彼世的小曲,那歌声低回婉转,为这静谧的庭院更添几分幽玄。

“八云”?幽幽子私下里也曾出于好奇,翻阅过家中那些蒙着厚厚灰尘、记载着家族谱系和地方风物志的陈旧书卷,却从未在任何竹简或泛黄的纸张上找到过这个姓氏的只言片语。但这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丝毫对紫的怀疑波澜。毕竟,在这个几乎被世人所遗忘、被恐惧所隔绝的孤岛之上,紫是唯一一个会主动靠近她、眼中没有掺杂恐惧或怜悯、与她进行平等乃至带着些许宠溺交谈的存在,更是除了她身上流淌的西行寺血脉之外,她所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长时间、安然无恙地停留在西行妖那无形却致命的力场之中,甚至与之气息隐隐交融的特殊存在。这份特殊,本身就足以抵消一切源于未知的疑虑,甚至让她对紫的存在,产生了一种近乎依赖的信任。

起初,幽幽子确实为如何称呼这位神秘莫测的来客而颇感困扰,这份困扰细致到她会在无人时对着镜子悄悄练习口型。尽管紫的容颜娇嫩得如同初绽的朝颜,看起来至多像是位年长她些许的姐姐,举止间也常带着少女般的俏皮与狡黠,但幽幽子那过于敏锐的、近乎天赋的直觉,总能从对方那完美无瑕的表象下,捕捉到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沉淀了无数光阴流转与世事变幻的厚重感。那是一种仿佛凝视千年古井、望不见底却寒意侵骨的幽邃,是偶尔在她转眸顾盼间、或是在她谈及某些古老传说时,从那双紫罗兰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洞悉世情的沧桑与近乎神性的淡漠。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幽幽子在想要亲近的渴望与源于本能的敬畏之间难以抉择,举止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紫似乎总能轻易看穿她这份细微的、藏在眼底的窘迫,在一次分享完从外界带来的、甜得有些发腻却意外让人愉悦的异域糖渍果脯后,她忽然用沾着些许糖霜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幽幽子微凉的鼻尖,笑吟吟地说:“小幽幽子,若是总觉得叫‘紫姐姐’太肉麻,又觉得直呼‘八云’太生分,那不如我们就折中一下,你直接叫我‘紫’好了?你看,这样多简单,听起来也亲切,就像……就像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一样。”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而温暖的光芒,“作为交换,我以后也就理直气壮地叫你‘幽幽子’,怎么样?这可是超越了世俗礼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之间才有的特权哦?”

幽幽子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觉得这样对长辈(她内心早已将紫摆在了某个需要仰望和依恋的位置)太过不敬,然而紫却抢先一步,假装委屈地扁了扁嘴,语调拖得长长的:“难道说……幽幽子不愿意把我当成可以互相直呼名字的、最好的朋友吗?真是让咱伤心啊……”这话顿时让不擅长应对这种直白情感表达的幽幽子脸颊绯红,仿佛被戳破了心事般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素色的衣角,最终也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紫。”算是默许了这看似“不平等”、实则充满了对方温柔纵容的约定。

平心而论,紫待她,确实好得超出了寻常朋友的界限,甚至超越了她所能想象的、关于“关怀”的一切定义。她的每一次不期而至,几乎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只为她一人上演的小小奇迹。有时,她会像最娴熟的魔术师般,从她的背后,凭空掏出一件幽幽子从未见过的、机关精巧无比的自动人偶(虽然往往在幽幽子惊喜地摆弄几下后,就会因为某个零件脱落而散架,引得恶作剧得逞的紫自己先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有时是几匹光泽流转如水、触手冰凉丝滑得仿佛月光织就的异国锦缎,或是几件裁剪极其合身、绣纹繁复华丽到令人惊叹的和服与外褂,其样式之新颖别致、色彩之大胆和谐,幽幽子甚至在那些描绘贵族奢靡生活的古老绘卷上都未曾见过,仿佛来自另一个梦境般瑰丽的世界。紫会兴致勃勃地帮她换上,仔细地为她系好繁复的腰带,然后退后几步,摸着光洁的下巴,用那种鉴赏绝世珍宝的目光上下打量,眼里流光溢彩,嘴里啧啧称赞:

“果然,只有我们幽幽子才能穿出这般风韵呢,像是月宫里的公主,又像是……嗯,花之精灵。”这时,幽幽子总会羞涩地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动,心中却像含了一颗缓缓融化的蜜糖,那甜意丝丝缕缕,渗入身体,连指尖都感到温暖。

更多的时候,紫会带来外界那些光怪陆离、如同万花筒般旋转的趣闻。她会用夸张的语气和生动的语言,讲述某个偏远山林里因为两只大妖怪争夺一颗毫无用处的发光石头而引发连日暴雨、淹了自己家的荒唐事;或者模仿某个古板老贵族在重要宴会上不小心踩到自己衣摆摔得四脚朝天的滑稽模样,惟妙惟肖,逗得一向沉静的幽幽子也忍不住掩唇轻笑,肩头微微耸动。尽管幽幽子很多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故事背后可能隐藏的、属于“那边世界”的独特规则与幽暗笑点,但看着紫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样子,她也会觉得心底那些沉积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心情莫名地轻松雀跃起来。

而每当幽幽子因为家族田产被豪强侵吞、信赖的老仆因年老或恐惧而不得不离开、或是无意中听到外界投来的那些混合着恐惧、厌恶与深深排斥的窃窃私语时,紫又会瞬间收敛起所有的嬉笑怒骂,变成一个最安静、最包容的港湾。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幽幽子身边,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偶尔递上一杯不知从何处变出的、始终温热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茶水,或是伸出微凉而稳定的手,轻轻拍拍她因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脊背。那双深邃的紫眸中不再有戏谑与玩味,只剩下一种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悲伤与无奈的温柔与理解。在这种无声却强大的支持中,幽幽子感觉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如同梅雨时节般湿冷粘稠的孤独与委屈,似乎都能被身边这抹坚定存在的金色阳光悄然蒸腾、驱散,重新获得面对明天的些许勇气。

然而,紫身上也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如同晨雾般缥缈的迷雾,让她的一切温柔与陪伴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美好却易醒的幻梦。她的来去如同她的出现一样突兀而违背常理,可能前一刻还在廊下与幽幽子分享着一块造型奇特的异国点心,细致地描述着它的来历,下一刻,当幽幽子因为她的某句俏皮话而低头莞尔,再抬起眼帘时,身边就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微风拂过空寂的庭院,卷起几片孤单旋转的绯红樱瓣,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紫的淡淡幽香。她也从不解释自己为何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无视西行妖那令人胆寒的死亡禁忌,从不透露她的真实来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她频繁造访这座被诅咒荒宅的真正目的。她只是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与那棵妖树存在着某种幽幽子无法理解、却深厚无比的共生关系。

她曾不止一次地、用半是玩笑半是毋庸置疑的口吻对幽幽子说:“记住哦,幽幽子,我的存在,是我们之间最最重要、独一无二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从小照顾你饮食起居、你最信任的人也不行哦?不然的话……”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凑近幽幽子,做出一个夸张的、龇牙咧嘴的凶恶鬼脸,“不然的话,我可能就真的再也不能来找你玩了,会被可怕的‘东西’抓走的!”

每当这时,幽幽子总会抬起清澈的眼眸,郑重其事地点头,心中那点关于紫身份的揣测也变得愈发清晰确定。但她从未感到过害怕,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去探寻这迷雾背后的真相。对她而言,紫是照进她灰暗压抑生活中的一束奇异而温暖的光,是连接她与外面那个广阔、陌生而又充满危险的世界的唯一桥梁,更是她荒芜心田中悄然绽放的、最珍贵的花朵。这份来之不易的、超越常理的温暖与陪伴,远比探寻冰冷的真相更重要。她愿意用全部的心力去守护这个秘密,如同守护一个易碎的、却承载了她所有快乐与希望的、美丽的玻璃器皿。

岁月就在这如梦似幻、交织着金色阳光与粉色樱雨的相聚与别离中,悄无声息地流淌,如同指间沙,留不住,握不紧。西行妖的花开花落,年复一年,见证着庭院角落青苔的蔓延与廊柱漆色的剥落,也见证着幽幽子从那个躲在幕后、带着怯生生目光观察世界的小女孩,逐渐抽条、生长,出落成一位姿容秀美绝伦、气质沉静如深潭水的少女。她的眉宇间依旧镌刻着某种特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哀愁与宿命感,但在紫如同春风化雨般的浸润与陪伴下,那哀愁的底色上,偶尔也会渲染开几分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清浅而真实的笑意,如同阴霾天空偶然透出的一缕金边。

某日春末夏初,阳光已带上了些许热度,庭院边缘的草木蓊蓊郁郁,散发出蓬勃的生命气息,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植物汁液般的、略带腥甜的暖意。幽幽子像往常一样,独自在西行妖那如同巨臂般伸张的枝桠下徘徊,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皲裂、仿佛记载了无数秘密的树皮,感受着其下隐隐传来的、某种微弱而持续的、如同沉睡巨兽心跳般的脉动。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脚步轻灵得如同踏在光影之上,试图如往常般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吓。可幽幽子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或者说,她的某种感知早已与这片庭院、与身后的存在产生了超越五感的、奇妙的连接,她并未回头,只是望着眼前如梦似幻、永无止境般飘落的樱雨,轻声呢喃,仿佛自言自语:“你来了,紫。今天的风,带着远方的味道呢。”

紫微微一挑眉,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所取代。她走到幽幽子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棵仿佛燃烧着生命与死亡之火的巨树,忽然玩心大起,一种想要确认什么、或者说想要打破某种日益增长的、让她自己都感到些许不安的亲密感的冲动,使她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诡秘与森然意味的语调说道:

“喂,幽幽子,有件事,我好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正式告诉你……”她仔细观察着幽幽子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其实啊……我并不是人类哦。你的感觉没有错。我是……妖怪哦?是那种,在传说里会吞食小孩、搅乱人世的……真正的妖怪哦?”她刻意拉长了尾音,想象着对方可能会有的惊慌失措、恐惧退缩,那或许能让她重新找回一点安全的距离感。

然而,幽幽子闻言,只是缓缓转过头,那双淡粉色的、如同初绽八重樱般纯净剔透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紫,里面没有丝毫波澜与惊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澄澈。她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寻常得就像在讨论傍晚是否会下雨:“嗯,我知道呢。从一开始……大概就知道的。”

这过于坦然、甚至带着某种“我早就等你坦白”意味的回答,反倒让准备看好戏的紫噎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一丝隐秘的放松。她不甘心地继续半真半假地逗弄道,甚至带上了一点恐吓的语气:

“……知道了?知道了还不赶紧跑?不怕我突然凶性大发,露出青面獠牙,把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灵力纯净的小姑娘给……一口吃掉吗?连骨头都不剩哦?”她甚至配合地龇了龇牙,做出一个自认为很凶狠、实则更像是朋友间玩笑的表情。

幽幽子偏了偏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看似恐怖的假设。然后,她用一种带着某种纯粹到令人心颤的认真语气,轻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打在紫的心上:

“如果……如果一定要被谁吃掉的话,那我还是希望……是被紫你吃掉比较好。”她抬起眼,目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至少……这样就不会感到孤独了。而且,能成为紫的一部分……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一阵短暂的、仿佛连风与樱瓣都为之凝固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远处不知名的夏虫,试探性地发出几声微弱的鸣叫。随即,紫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无奈又好笑,甚至带着点心疼和恼火的事情般,抬手扶住额头,发出一声似叹似笑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轻嗤:

“……所以说啊,西行寺幽幽子,你有时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让人完全没办法的……傻瓜呢。” 那语气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与叹息。

这看似轻松玩笑的对话,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迟来的、彻底摊开身份的仪式。然而,无论是早已洞察真相的幽幽子,还是试图维持距离却失败的紫,心里都无比清楚,或许在远比这次对话更早的、无数次无声的凝视、默契的陪伴、超越语言的理解和那些早已超越常理的细节中,她们彼此就已经穿透了种族与表象的坚固隔阂,直接触及了对方灵魂深处最真实、最柔软的核心。有些真相,无需言语挑明,便能透过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呼吸频率的同步、一种存在于氛围中的微妙感应,清晰地传递,深刻地烙印。这份超越常理的理解与羁绊,对长期处于孤独深渊、几乎被世界遗弃的幽幽子而言,是黑暗中的灯火,是冰原上的暖阳,是救赎般的温暖与依托;而对象牙塔尖之上、习惯了以境界相隔、冷眼旁观世间悲欢离合、以理智与算计衡量一切价值的八云紫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让她既本能警惕又不由自主深深沉溺的触动?

回想最初,当八云紫第一次将探究的目光投向这座被死亡与美丽双重诅咒所缠绕的宅院时,她心中所思所想的,绝大部分是围绕着那棵蕴藏着奇异死亡法则、仿佛生与死境界在此模糊交融的西行妖。这棵妖树的存在,其特性,其与“死亡”这一根本概念的紧密联系,在她看来是一个极其有趣且潜力巨大的研究对象,一枚关键而隐秘的棋子。她觉得这棵树很有趣,值得投入时间和精力去近距离观察、去深入理解,甚至去尝试掌控其力量的核心。

而当时尚且年幼、拥有着一头与庭院樱花同色、仿佛是其化身般粉发的幽幽子,在紫那双洞悉世事的眼中,更多是被归类于“与西行妖存在某种微妙联系的可能媒介”或是“西行寺家现存唯一血脉、或许能提供通往力量核心钥匙”这样一个带着明显工具性质和研究价值的定位。她漫长的生命早已教会她,利用、算计、权衡利弊是达到宏大目的最高效、也是最常见的手段。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西行妖的本质,为了找到可能存在的、安全利用甚至引导其庞大力量的途径,与这个看似处于核心位置的人类女孩进行有目的的接触、观察乃至建立起某种程度的“交好”关系,在她看来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最合乎逻辑、最必然的一步棋。

正是基于这种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评估与规划,紫才决定真正开始频繁地、有意识地接触幽幽子。她最初的蓝图里,是希望通过亲近、观察、甚至某些微妙的试探,从这个女孩身上更深入地窥探西行妖的秘密,寻找其力量的源头、规律与弱点,甚至评估是否能通过影响这个女孩的身心,来间接影响或控制那棵仿佛拥有自己意志的妖树。在她最初的计划里,情感的投入是需要被精确计量、防止过度泛滥的风险。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尤其是当最大的变量是一个活生生的、拥有着如此独特、脆弱而又坚韧灵魂的人时。随着接触的日益频繁,观察的日益深入,紫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一步步地被这个名叫西行寺幽幽子的人类女孩本身所吸引,那种吸引力完全超出了最初的功利目的。那种感觉,微妙得近乎诡异,就仿佛……她这位玩弄境界于股掌、俯瞰众生如蝼蚁的妖怪贤者,也如同那些被西行妖魅惑、不由自主走向美丽终焉的凡人一般,正缓缓陷入某种无形无质、却又温柔至极、无法抗拒的“陷阱”之中。

明明只是一个人类,一个在污浊尘世中挣扎求存、背负着不祥之名与家族衰败命运的、看似弱不禁风的存在,可西行寺幽幽子身上,却奇异地融合了一种近乎矛盾的特质。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早慧与通透,仿佛早已看透了世情的无常与人心的易变,眼中常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源自理解的哀愁;可在那份哀愁之下,却又藏着一种未被世俗尘埃彻底污染的、水晶般剔透晶莹的纯粹与温柔,一种对美(哪怕是死亡之美)的极致向往与共鸣。她独自在这座被世人的恐惧与偏见重重包围的孤绝院落里,如同那棵西行妖一般,在无人问津的孤寂与命运的风雨中,顽强而优雅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寂静而哀伤、却动人心魄的光芒。

这种独特的气质,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引着紫的目光,让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期待每一次的会面,开始不自觉地在外出时留意、收集那些她觉得幽幽子会喜欢、会露出惊喜笑容的小物件,开始享受那种只是静静地待在对方身边、无需任何言语、心灵却仿佛能跨越种族与境界的鸿沟相互感应、彼此慰藉的平和宁静氛围。

有时,在幽幽子对着飘落的樱花露出寂寥微笑时,在她用优美却精准的语言描述死亡与美的关系时,紫甚至会恍惚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让她心情复杂、百味杂陈的身影的影子——那个同样拥有某种永恒特质、却总爱多管闲事、行事跳脱、最后落得生死不明、不知所踪下场的家伙。他们身上都带着一种让她这种习惯于藏在幕后、以理性与算计构建坚固壁垒的存在,感到既无奈头痛又隐隐羡慕的“纯粹”。他们会真心实意地为他人的悲喜而动容,会将某些人或事、某种信念看得比自身的利益与安危更重,那种近乎本能的善良、责任感与不顾一切的炽热,与紫自己凡事以大局为重、以平衡为先、冷静权衡得失的思维模式截然不同,仿佛来自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说到底,他们的本色,都是那种……纯粹的“人”,无论其外在形态或拥有的力量如何超越凡俗,其核心依然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灵魂。

但幽幽子与星暝又是不同的。星暝的纯粹中夹杂着私心,对身边人的重视,以及旺盛的好奇,有时行事如天马行空,难以预测,常常把她也卷入麻烦;而幽幽子的纯粹,则更内敛,更沉静,更趋向于内省,如同月光下烟雾缭绕的深潭,表面波澜不惊,映照着世事,内里却可能蕴含着更深沉、更复杂、更幽暗、甚至与她所钟爱的“死亡”之美紧密相连、相互滋养的情感与力量。她的善良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哀婉与自我牺牲的倾向,她的温柔之下,似乎也潜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理解的,与“寂灭”、“终焉”相关的隐秘吸引力与引导力。

这种不由自主的、日益加深的投入与关注,让紫偶尔会在深夜独处时,感到一丝源自本能与理智的警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过于靠近这团温暖而美丽的火焰,以免被其光芒灼伤自己冰封已久的内心,或者打乱她布局长远的计划。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甘愿的沉溺与放任。她甚至会产生一些极其不符合她“妖怪贤者”身份与形象的、近乎奢侈而柔软的妄想——如果,时间能拥有实体,可以被强行挽留,永远定格在某一刻就好了。或许是某个暮春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黄金,透过繁密如华盖的樱枝缝隙,在青苔斑驳的地面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她们并肩坐在微凉的回廊下,分享着一碟并不算精美、却带着家常温暖与甜糯气息的糯米点心,看着庭前如雪似霞的花瓣无声飘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湿润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或许是想象中某个遥远未来的、喧嚣而热闹到近乎疯狂的宴会,所有存在的界限都被模糊,所有人都能放下心防与隔阂,纵情欢笑,畅饮高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包括她这个习惯隐藏在隙间阴影中的妖怪贤者,也包括身边这位仿佛汇聚了所有死亡之静美与生之哀愁的少女,或许……在某个灯火阑珊的角落,还能有那个不知魂归何处、总爱带着欠揍笑容、让人恨得牙痒痒又忍不住牵挂的家伙的身影。没有种族之别,没有利益算计,没有生离死别的阴影,只有纯粹的、燃烧生命般炽热的快乐与喧嚣,如同夏夜的烟花,极致绚烂,照亮整个夜空。

可是,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呢。如同樱花注定要在最盛放时凋零,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易逝,现实的齿轮,依旧沿着它固有的、冰冷而无情的轨迹,毫不容情地向前转动,碾过一切美好的幻梦。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气候变得闷热而潮湿。已经长大了一些的幽幽子,身姿愈发窈窕动人,容颜也愈发清丽绝俗,仿佛吸收了月华与花魂,只是眉宇间那抹若有若无的轻愁,日益深重浓郁,与她周身散发出的、日益强烈的“美”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碎又不敢靠近的气场。

一日,她在庭院中、无限靠近西行妖本体、连那些最忠心耿耿、看着她长大的仆役也绝不敢踏足半步的绝对禁区边缘,无意中发现了一只正在一片肥厚湿润、绿得发亮的苔藓上缓慢爬行的、甲壳闪烁着金属般幽绿与暗金交织光泽的、形态奇异而漂亮的虫子。它缓慢而笨拙地移动着,仿佛背负着沉重的宿命。她被这小小的、努力生存着的生命吸引了注意力,暂时从对西行妖的冥思中抽离。她蹲下身,双手托腮,好奇地、专注地观察着它用纤细的触角不断探询着前方的路径,六只纤细的节肢笨拙而执着地在苔藓上留下微小的痕迹。

看着它如此努力、却又如此茫然地在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禁区边缘挣扎求存的模样,不知怎地,幽幽子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那并非孩童的玩弄之心,也非纯粹的同情,更非任何恶意的驱使,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引导”或者说“指示”的本能冲动,自然而然地从心底涌现,如同呼吸一般。她的目光似乎与那小虫微末的、仅凭生存本能驱动的意识,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超越言语的连接。一个模糊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却又清晰无比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形成——「离开这片苔藓,到那棵树上去,那里才是你最终的安眠之地。」

她并未出声,也未有丝毫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改变,只是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将那个无声的、却带着某种不可抗力量的“指令”,如同投石入水般,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紧接着,令她毛骨悚然、终身难忘的一幕发生了。那只原本在肥沃苔藓上漫无目的、似乎可以永远爬行下去的甲虫,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像是听到了来自根源的、无可抗拒的召唤。它立刻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方向,不再理会身旁鲜嫩多汁的苔藓,而是异常坚定地、笔直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或“归宿”般的义无反顾,朝着不远处那棵西行妖巨大的树干方向爬去!它的动作甚至比之前显得更加……决绝?它艰难地越过裸露的树根,沿着垂直的树皮,开始向上攀爬,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异常执着。最终,在爬到约莫一人高的位置,一处树皮裂缝形成的天然小小凹陷处时,它停了下来,甲壳上那幽绿与暗金交织的、原本鲜活的光泽,仿佛在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抽走,迅速黯淡下去,变得灰败。它那微小的身躯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最后的告别,然后便彻底静止不动了,紧紧贴着树皮。好像所有的生命力在接触到树皮的瞬间,就被这棵妖树贪婪而无声地汲取、吞噬,成为了它庞大存在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新生的养分之一,与那些凋零的花瓣、腐烂的落叶,再无区别。

幽幽子猛地用双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排山倒海般袭来的自我怀疑与恐惧。她……她刚才做了什么?她只是……只是“想”了一下而已!就像一个不经意的念头!为什么那只虫子会……会如此顺从地、仿佛奔赴使命般走向死亡?就好像……是她,西行寺幽幽子,亲手用无形的丝线,引导它,为它指明了终结的方向?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自一闪而过的裂隙中,出现在她身旁。八云紫的目光先是精准地落在那只已然僵死、如同一个微小浮雕般贴在树干上的小虫,其黯淡的甲壳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个无声的控诉。随后,她的视线转向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神空洞而恐惧的幽幽子,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果然如此”、“终于来了”的了然,有对事态发展速度与显现方式的凝重与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早已预料到却仍不免感到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宿命般的叹息。

“幽幽子,”紫的声音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平稳,却比往常多了一份深沉,“你刚才……感觉到了什么?或者说,你……‘想’了什么?告诉我。”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幽幽子,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幽幽子抬起头,望向紫,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混乱以及自我怀疑,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它,觉得它……它好像很迷茫……然后,心里就有一个念头,很自然的……让它到树那里去……”她的声音越发低落,“然后它就好像……听到了我的话……不,是听到了我的‘想法’……自己就……就爬过去,死掉了……紫,我……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我是什么……怪物吗?”

紫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用言语安慰。她只是轻轻握住了幽幽子冰凉得吓人、仍在颤抖着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棵在微风中依旧静静摇曳的西行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心中已然明了,那个她最初接近幽幽子时所寻找的、关于西行妖力量的“答案”与“钥匙”,或许以另一种更直接、更令人心惊、也更与她本人紧密相连的方式,浮出了水面,显露出了它冰山的一角。

吸引死亡、引导终结、掌控生命终局的,或许从来就不仅仅是那棵树本身。

西行寺家血液中所潜藏的、与这棵妖树同源同根、纠缠了无数代、涉及生命本质的、某种禁忌而强大的能力,或许终于在幽幽子身上,伴随着她的成长、心智的成熟与某种未知的契机,开始真正地苏醒、显现,并与她独特的灵魂融合。这份力量,美丽而致命,幽雅而残酷,寂静而强大,就如同她本人所钟爱的、那于芳华间燃尽一切、旋即凋零的樱花一般,既是恩赐,亦是……最深刻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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