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嘎把马缰绳丢给身后的战士,干脆陪着巴图步行,两人手攥着手往南走。
掌心都是常年握马鞭、摸牛羊的老茧,蹭在一起却比什么都踏实。
初春的草甸还冻着层薄霜,脚下枯草被踩得“沙沙”响,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在脸上。
巴图却没像之前那样缩脖子,反而把腰杆挺了挺,连脚步都比刚才轻快了些。
身后的流民队伍慢慢跟上来,青壮牵着牛羊,老人们互相搀扶,
有个妇人甚至掏出怀里的干奶疙瘩,掰了小块喂给怀里的孩子,跟刚才死寂的模样判若两人。
巴图走了几十步,回头望了眼族人,见孩子们已经开始追着草甸上的麻雀跑,
这才重重叹口气,声音里还带着抵抗时的戾气,却没了之前的麻木:
“哪是简单被抢了羊就逃?咱们永谢布部,没那么孬!”
他抬手抹掉脸上的泥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又看见当初察哈尔骑兵来的场景:
“林丹汗的人去年开春就来了,两百多骑裹着烟尘到牧场,
领头的百户甩着马鞭喊,要咱们三日归附,献一半牛羊、三成青壮当奴隶。
咱们是喀喇沁的人,凭啥给察哈尔当牛做马?老首领当时就拔了弯刀,说宁死不低头!”
“第二天就打起来了!”巴图突然提高声音,眼里冒着火,
“男人们抄弯刀、举套马杆冲上去,
妇女们在后面泼滚烫的奶茶、扔石头,连半大的娃都拿着削尖的木棍往上扑!
察哈尔骑兵以为咱们好欺负,结果被砍倒了几十人,
剩下的连同伴尸体都没敢拖,骑着马就逃了!”
可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带着后怕:
“可咱们就那点人,打退一波,还会来更多。
头人们在帐篷里吵到后半夜,有的想往南投明朝边堡,有的想往东躲大兴安岭,
最后干脆分了路,我跟蒙泰带着老弱往西逃,想着离林丹汗地盘远些,总能活下来。”
“哪知道察哈尔的骑兵跟甩不掉的苍蝇似的!”巴图啐了口唾沫,言语里满是愤懑,
“逃了没几天就被追上,马蹄声在后面响得吓人,我都能听见骑兵喊‘抓活的’!
就在蒙泰要被追上时,前面突然炸起‘惊雷’。就是你刚才说的打炮!
那些骑兵吓得马都疯了,有的摔下来,有的往反方向跑,咱们才捡了条命!”
他说着,突然拽住芒嘎的胳膊,眼神里满是好奇。
刚才慌着没细看,现在凑近了才发现芒嘎跟从前判若两人:
以前在老哈河时,芒嘎下巴上总挂着乱糟糟的胡茬,
脸晒得黢黑,眼角皱纹能夹进草屑,背也有点佝偻,看上去就跟个小老头似的。
可现在,芒嘎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虽还有风霜色,却透着健康的光泽,
眼角皱纹浅了不少,身子挺得笔直,走路时腰杆绷得紧,
连说话的底气都足了,浑身透着股年轻人的精气神,哪像个遭过灾的牧民?
巴图越看越心惊,忍不住摸了摸芒嘎的军装。
布料厚实,针脚整齐,跟自己身上打满补丁的羊皮袍天差地别。
他心里直犯嘀咕:这哪是简单“活下来”?芒嘎肯定遇着奇遇了!
刚才芒嘎说不是“神神”,可这变化,除了神仙保佑,还能有啥原因?
“你别光说我们,”巴图急着打断,抓着芒嘎的手不放,
“你跟阿速部到底咋回事?
去年听商队说你们被林丹汗打散了,我还以为你没了!
还有你这模样——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遇着神仙了?”
芒嘎听这话,脚步顿了顿,先抬手往东边指了指,声音沉了些:
“咱们阿速部去年遭的罪,跟你们差不多。
林丹汗的多罗特兵杀过来,台吉一家没了,部落散了,
我正带着三百多号人慌着逃命,就撞见一群从大明边境跑过来的逃兵。
喏,就是西边那帮穿绿衣裳的!”
巴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见陈破虏站在自己的战马旁,
扶住一个颤巍巍的老阿妈,半蹲身子让老阿妈踩着自己的膝盖上马。
老阿妈腿脚不便,陈破虏还特意托了把她的腰,等老阿妈坐稳了,
又把马缰绳递到旁边妇人手里,嘱咐“慢些走”。
不远处的战士们也都有样学样,纷纷翻身下马,
把马匹牵到流民队伍里的老人、孩子面前,有的还弯腰帮孩子拢了拢棉帽。
“当初啊,他们也是活不下去的苦哈哈。”
芒嘎转回头,感慨道,
“从大同镇逃出来,跟没头苍蝇似的往草原上冲,原是想抢咱们阿速部的牛羊活命。
结果刚到部落边缘,就见多罗特兵在里面杀人放火,
他们里头有个叫马黑虎的,是个硬脾气,
说‘都是苦命人,哪能看着鞑子糟践’,带着人就冲进去帮咱们了。”
他低下头,想起当时的混乱:
“可他们就三百来人,手里的家伙也破烂,帮着打退一波多罗特兵,最后自己也陷进去了。”
话锋陡然一转,芒嘎眼里瞬间透出光,攥着巴图的手也紧了些:
“就在咱们俩拨人都快被追上的时候,大当家钟擎来了。
他本在三十三重天清修,见咱们蒙古人、汉人都被林丹汗、贪官欺负得活不下去,
就主动舍弃了仙籍,还受了罚。
不能再受人间香火跪拜,也没了以前的仙力,
跟咱们一样要吃饭穿衣,可他有天大的本事,能召唤‘光门’,
能拿出神仙才有的物件,教咱们打枪、认字,给咱们新衣裳、热乎饭。”
“我现在这样,”芒嘎拍了拍自己的军装,又挺了挺腰,眼里满是崇敬,
“不是成了仙,是跟着大当家有了安稳日子。
不用怕林丹汗,不用饿肚子,连腰杆都能挺直了。
咱们阿速部的人,还有那些大明逃兵,现在都是辉腾军,是苦哈哈自己的队伍。”
巴图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又往西边望去。
陈破虏正帮着另一个老人牵马,战士们的马匹大多让给了流民里的老弱,
自己则牵着马步行,那副模样哪里像“逃兵”,分明是真真正正护着人的队伍。
他嘴里反复念叨“舍弃仙籍”“受罚”,心里那点怀疑彻底没了。
原来真有这样的神,不是来管人的,是来救苦人的。
他又拽紧了芒嘎的手,急切地问:
“那大当家现在在哪儿?咱们能见到他不?想跟他磕个头,谢他救了咱们!”
芒嘎笑着摆手:
“大当家说了,不兴磕头。
他在前面缓丘那边扎营等着呢,到了那儿,
让你尝尝热乎饭,穿件干净衣裳,比啥都强!”
巴图跟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回头望了眼跟在后面的族人,见蒙泰正帮着扶一个崴脚的老人,
青壮们也开始帮着辉腾军战士牵牛羊,心里彻底踏实了。
这趟往南走,真没白来,他们总算不用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