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绥镇。保宁堡段长城。天启三年三月初四
北地的风卷着沙粒,抽打在刚刚夯实的黄土城墙上。
延绥总兵尤世威按着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长城坡道上,牛皮靴底碾过新砌的墙砖,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截女墙矮了三寸。\"他突然蹲下身,手掌平贴着墙垛量了量,转头对身后冷汗直流的把总沉声道:
\"拆了重筑。鞑子箭矢可不管你是不是新墙。\"
把总连声应着,忙招呼士卒拾掇工具。
尤世威却不走,就站在料峭春寒里盯着工匠重新和泥夯土,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亲兵捧着军报赶来时,他正捻着夯土里的草茎查验配比。
\"大人,河套骑兵的火器操练已毕。\"亲兵递上簿册,\"新铸的佛郎机铳试射三十发,炸膛两具。\"
尤世威眉头拧成疙瘩,抓过簿册快步走向校场。
暮色中,八百骑兵正在收队,马鞍旁新配的火铳在余晖下泛着冷光。
他随手拉过个年轻骑兵,夺过火铳查验铳管厚度,又掂了掂药囊分量。
\"铳管淬火不足,药囊潮了三分。\"
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却让带队千户扑通跪倒:\"末将即刻查办工匠!\"
\"工匠要罚,你更该罚!\"尤世威把火铳掷还兵士,\"明日若再见潮药,你便去烽火台当哨卒。\"
转身时瞥见墙角堆着的破旧棉甲,又补了句:\"从我的饷银里支钱,给士卒添副新护心镜。\"
夜深时,总兵府书房灯烛未熄。
尤世威对着长城舆图勾画,朱笔在波罗堡段重重圈点。
亲兵端来宵夜,见他正摩挲着家书怔忡,那是大哥世功从宁远捎来的信,纸上潦草字迹写着\"孤城悬危\"。
\"取我甲来。\"他突然起身,\"去保宁堡夜巡。\"
马蹄踏碎边关月色时,这位延绥总兵不会知道,千里之外的宁远城头,他大哥尤世功正将最后几箱火药搬上瓮城。
而历史的洪流,即将在明日拂晓,用最惨烈的方式冲刷尤氏将门的命运。
烽火台卒敲响三更梆子,尤世威勒马回望,蜿蜒长城在月光下如沉睡的苍龙。
他紧了紧披风,浑然不觉自己正站在巨变前最后的宁静里。
固原镇。海剌都堡。天启三年三月初四
当尤世威在延绥长城上捻验夯土时,千里之外的固原正弥漫着血腥气。
总兵尤世禄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首级,那头颅额上还刺着\"真空家乡\"的青字。
亲兵递上染血的腰刀,刀柄缠着的牛皮已被血浸得发黑。
\"四十六个。\"尤世禄用刀尖挑起地上半截烧焦的经幡,冷笑一声,\"够给吕巡抚凑个整数报功了。\"
校场中央跪着二十余个缚双手的白莲教俘虏,有个少年突然昂头嘶喊:\"无生老母会降天火...\"
话音未落,尤世禄的刀鞘已砸碎他满口牙。\"天火?\"
他揪起少年头发指向焦土残垣,\"老子就是尔等的天火!\"
回到军帐,他扯开铁甲领扣,露出颈侧结痂的箭伤,这是三天前在海剌都堡剿匪时,被藏在粪堆里的教徒射的暗箭。
军医上药时,他咬着牙骂:\"这群妖人比河套鞑子还难缠!\"
案头摆着两份公文。
一份是陕西巡抚催问剿匪进度的檄文,朱批\"限期荡平\"四字殷红如血。
另一份是二哥世威从延绥捎来的家书,信里提到大哥世功在沈阳\"如履薄冰\"。
尤世禄提笔蘸墨,在给二哥的回信上写道:\"弟处妖氛已靖,不日移防庆阳...\"
忽又停笔,将信纸揉作一团。
\"取地图来。\"他盯着庆阳府方位,指尖重重划过子午岭,
\"明日拔营,走环县道,那儿的流民寨子,该清一清了。\"
亲兵低声提醒:\"将军,按律俘获教匪须押送平凉府...\"
\"律令?\"尤世禄冷笑,抓起案上首级册掷过去,\"把这四十六颗脑袋送去平凉,就是最好的律令!\"
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军帐,隐约传来俘虏的哀嚎。
尤世禄摩挲着刀柄上的刻痕,那是去年在辽东与大哥并肩作战时留下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唤来亲兵:\"挑匹快马,给沈阳送些固原的枸杞,就说是给大爷明目用的。\"
帐外卒子正在清点明日行军粮草,谁也没留意到,一匹驿马驮着枸杞布袋窜入夜色。
袋里悄悄塞着张字条,上面是尤世禄潦草写就的\"保重\"二字。
辽东·宁远城北门瓮城·天启三年三月初三寅时
寒星还钉在天幕上时,尤世功已踩着冻土登上宁远城北门瓮城。
革职留任的诏书像道枷锁,让他这个前宁远总兵如今只能监督民夫砌墙。
手指抚过新砌的墙砖,他下意识丈量垛口高度——这是二十年前在蓟镇养成的习惯,如今却只剩讽刺。
\"将军,该点卯了。\"亲兵低声提醒。尤世功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瓮城外新挖的壕沟。
三月冰土难掘,民夫手上全是血口子,就像他此刻心境,广宁失陷的旧伤未愈,如今每日还要去经略衙门领受孙承宗冷眼。
辰时·经略衙门
\"罪将尤世功参见经略。\"他单膝跪在青砖地上,能感觉两侧武官投来的视线。
孙承宗的朱笔在公文上划过,半晌才抛下令牌:\"觉华岛三日粮草,午时发运。\"
案头《度支奏议》摊开的那页,正好记着削减他亲兵额度的条文,三百家丁裁至二十人,连押粮都捉襟见肘。
午时·宁远粮仓
二十个亲兵默然装车,有个年轻小子扛粮袋时踉跄了下。
尤世功伸手扶住,摸到对方肩胛骨硌手,这是吃半年掺沙军粮的兵士通病。
他想起二月十七在杏山驿截杀后金哨探时,这娃娃还斩获首级一枚,如今却连饱饭都吃不上。
未时·宁远粮仓
尤世功盯着最后一袋粟米过秤时,粮官突然扣下两袋:\"孙经略手令,觉华岛粮饷暂减三成。\"
亲兵队长忍不住争辩:\"这已是削过三回的数目!\"
尤世功抬手制止,他看见粮仓角落堆着专供辽镇将门的精铁鳞甲,与他们身上破旧的棉甲形成刺眼对比。
申时·北门验牌
把守城门的营兵挨个查验腰牌,轮到尤世功时故意放慢动作。
\"尤将军,\"守门千户皮笑肉不笑地掂量着令牌,\"
此去觉华岛六十里海路,可要当心‘风浪’啊。\"这话里藏刀的提醒,让几个亲兵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酉时·出发前夕
粮车在瓮城阴影下集结完毕。
尤世功突然发现运粮的骡马全是老弱病残,最差的那匹甚至站着都在发抖。
他猛地攥紧鞭子,想起三弟世禄信里那句\"辽东官场比白莲教匪更噬人\"。
\"将军,\"亲兵队长突然指向北方,\"天色发白,怕是要起风雪。\"
话音未落,狂风卷着雪粒抽打过来,二十张年轻面孔在风雪中望着尤世功,那些眼睛里装着妻儿老小,也装着对这条死亡驿路的恐惧。
粮队的命运此刻悬在风雪中。而宁远城谯楼上,有个文官正笑着对同伴说:\"且看这位'戴罪总兵',今日能否把阎王爷的粮饷准时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