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秋猎”,在三支弩箭钉入栈道的那一刻,便已草草终结。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死寂。
队伍最前方,一名亲卫牵着幕玄辰换乘的备用马匹,他面无表情地端坐于马上,目光平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比西山秋风更凛冽的寒意,却昭示着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而我,则被“护送”在队伍的正中央。前后左右都是手按刀柄的亲卫,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轻视或漠然,而是夹杂着惊惧、困惑,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用匪夷所思的方式救了太子,却又亲手将太子推下马背的……怪物。
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敲击着山路的单调声响,和风穿过林间的呜咽。我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但我始终垂着眼,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长长的睫毛之下。
我的手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审判。
伪装已经彻底撕碎,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从我伸出手推向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将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
要么,与他一同站在崖顶,要么,被他亲手推下去,粉身碎骨。
回到东宫时,已是黄昏。
我甚至没能回到自己那个被封锁的小院,就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内侍直接“请”向了书房。
福贵站在书房门口,看到我时,那张一向精明和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复杂的、难以言状的神情。他对我躬了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没有说一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熟悉的檀香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
幕玄辰已经换下了一身风尘的劲装,穿上了玄色的太子常服。他没有批阅奏折,也没有看书,只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案之后。
他面前的桌上,没有茶,没有点心,空空如也。
夕阳的余晖从窗格中斜斜地照进来,在他俊美而冷硬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他整个人,仿佛一尊沉默的、即将降下神罚的雕像。
我走进去,门在我身后被无声地关上了。连福贵都被遣退了。
这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一场注定无法回避的对峙。
我依着规矩,在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跪下,低头,等待着他的发问。
然而,他没有开口。
时间,在一片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的冰凉触感。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用沉默织成一张网,慢慢地、一寸寸地收紧,要将猎物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都碾压成粉末。
我跪在地上,膝盖开始发麻,背脊却挺得笔直。
我知道,我在栈道上那惊世骇俗的一推,固然是救了他,却也彻底打破了他对我的认知。一个能预知危险,并且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做出如此果决、甚至大逆不道的举动的女人,绝不可能是巧合,更不可能是运气。
他在等我崩溃,等我主动坦白。
许久,久到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也沉入了地平线,室内光线昏暗下来,他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顺从地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了白日里的震惊,只剩下足以将人冻结的审视和探究。
“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问题。
“紫宸殿的毒酒,揽月轩房梁上的刺客,还有今日西山栈道上的三支弩箭。”他缓缓地列数着,每说一件,他眼中的锐利就更深一分,“这一切,不是秦家能教出的东西。”
他微微俯下身,迫使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冰冷。
“更不是一个长于深闺的世家小姐,该有的‘运气’。”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
伪装,在这一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望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得如同天神般的脸庞,心中所有的惊惶、恐惧和不安,在这一刻,反而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我没有再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做出惶恐顺从的姿态。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没有选择回避。
“我是谁,不重要。”
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冷静,清晰地回荡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将所有的惊惶和颤抖,都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幕玄辰的眉峰不易察觉地一挑。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迎着他那愈发探究的目光,缓缓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这个平视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重要的是,皇后想让你死,二皇子想让你死,这朝堂内外,有无数双眼睛,都盼着你从太子之位上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我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他那深不见底的眼潭。
“而我,”我顿了顿,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刻骨的恨意,“我也想让她们输得一败涂地。”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殿下。”
说完这句话,我向前踏出一步,与他的距离又拉近了半分。然后,我微微躬身,这是一个标准的臣属之礼,但我的话,却充满了交易的意味。
“殿下不想知道我是谁,只想知道我有什么用。那么,我的用处就是,在下一次毒酒端上来之前,在下一次冷箭射出之前,提前告诉你。”
“想活命,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
我抬起眼,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早已在我心中盘桓了无数遍的话。
“我做你的眼睛,为你预见危险,洞察人心,分析所有看不见的情报。而你,给我活下去的资本,以及……”
我直起身子,直视着他的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我最终的目的。
“……复仇的权力。”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幕玄辰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了一丝错愕。那是一种发现了完全超乎预料之物的震惊。紧接着,那丝错愕迅速褪去,化为了更加浓厚的、带着极度审慎的兴趣。
他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他曾经以为很熟悉的物品,却猛然发现,这物品的内部,装着一个他完全未知的、复杂而危险的世界。
他眼中的戒备,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深。
如果说之前的我,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藏着些许秘密、可以利用的棋子。那么现在,我主动掀开了棋盘的一角,告诉他,我不但是棋子,我甚至还想成为与他对弈的那只手。
良久,他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你的眼睛?复仇的权力?”他重复着我的话,缓缓踱回书案后坐下,双手交叠,摆出了一个谈判的姿态,“秦卿,你的胃口,比孤想象中要大得多。”
我知道,他没有立刻下令将我拖出去斩了,就意味着,这场交易,已经有了开始的可能。
我们的关系,从他单方面的审视与利用,从那不对等的、随时可能被牺牲的主仆身份,在这一刻,终于质变为了一场平等的、各取所需的……合作。
或者说,一场赌上彼此性命的,豪赌。
而赌桌,已经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