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敬嘶哑的哭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回荡在死寂的帅帐之内。
营帐外,将士们劫后余生的欢呼声,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平息。夜风吹拂着帐帘,卷起一角,露出了外面星辰寥落的夜空,以及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冰冷的土地。
胜利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比战败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老将军等一众将领,个个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有人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地面;有人则紧握着腰间的佩刀,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不知该将这股滔天的愤怒与无力,挥向何方。
我们赢了,却输掉了整个天下。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更讽刺的事情吗?
“都……下去吧。”
良久,幕玄辰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绝望的沉寂。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那彻骨的冰寒之下,似乎还压抑着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东西。
“殿下……”陈老将军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挣扎与不甘,“我们……”
“我说,下去。”幕玄辰缓缓重复了一遍,目光却没有看他,而是依旧,落在我身上。
那道目光,不再是请求,而是一种……最后的、唯一的依赖。
仿佛在这即将倾覆的惊涛骇浪之中,我,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陈老将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对着幕玄辰,行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大礼,然后挥了挥手,带着所有将领,以及那个早已瘫软如泥的孙敬,默默地退出了帅帐。
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偌大的帅帐之内,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盏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烛火。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们有多少时间?”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干涩。
幕玄辰闭上眼,似乎在进行着极为痛苦的计算。他的额角,因为极致的精神消耗,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蛮族狼骑,皆是轻骑,日夜兼程。从鬼愁峡到京城,中间几乎无险可守,一路皆是平原。”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最快……十天。最慢,不会超过十二天。”
十天。
而我们,身处南境,距离京城足有数千里之遥。大军刚刚经历一场血战,人困马乏,伤员满营。就算我们立刻拔营,不眠不休地急行军,也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京畿。
远水,解不了近渴。
“传令沿途州府,设防拦截,能拖一日是一日。”我几乎是本能地说道。
“没用的。”幕玄辰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北方各州郡的兵力,早已在靖王起兵之初,就被抽调一空。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守城的郡兵,连厢军都不如。在二十万蛮族狼骑面前,与羔羊无异。强行拦截,只会徒增伤亡,为蛮族献上更多的补给。”
我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
每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都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靖王这一招“丢车保帅”,实在是太狠,太绝了。他几乎算计到了一切,将我们逼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疲惫,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来。
从昨夜的“惊雷”部署,到白天的“镰刀”收割,再到此刻这惊天的噩耗,我的精神,早已被绷紧到了极限。
我看到幕玄辰的脸色,也同样苍白得吓人。他不仅要承受这场战争的巨大压力,还要在精神上,承受那“共生”链接带来的、属于我的那一份负荷。
我们的精神,就像两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刻,彻底崩断。
我们,都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
然而,天下,却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我强迫自己转动早已迟钝的大脑,疯狂地在脑海中搜索着所有可能的破局之法。
幕玄辰也同样在苦思。他走到那副巨大的军事沙盘前,手指在“鬼愁峡”和“京城”两个点之间,来回移动,似乎想从中找出一条生路。
我们的精神,在这一刻,通过那无形的“共生”链接,前所未有地高度纠缠、高度同步。
紧张、疲惫、绝望,以及那份不甘心,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激荡、碰撞、融合……
就在这时——
“嗡!”
一声尖锐的耳鸣,毫无预兆地在我脑海深处炸开!
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我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完全陌生的、却又带着一丝熟悉的意志力,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不受控制地,冲破了我意识的壁垒,向着我记忆的最深处,探去!
这感觉……不对!
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
以往,都是我的精神力,主动地、可控地流入他的体内。
而这一次,却是他的意志,在我们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反向入侵了我的意识之海!
“呃……”
我听到幕玄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他猛地后退一步,单手扶住了额头,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迷茫之色。
我们的链接……失控了!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想要切断这股联系,却发现那股意志,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贪婪地、好奇地,在我那片连我自己都刻意尘封的记忆海洋里,疯狂地掠过。
无数光怪陆离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画面,被他强行“读取”了!
下一刻,那股洪流,又如同退潮般,猛地抽离了我的身体。
“砰!”
幕玄辰踉跄着,撞在了身后的帅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帅帐之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扶着旁边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我惊骇地抬起头,看向他。
只见幕玄辰缓缓地,放下了扶着额头的手。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迷茫与震惊。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深邃如渊的眼眸,此刻却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骇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烛火,在他颤动的瞳孔中,摇曳出两点破碎的光。
良久,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清儿。”
他叫出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一座座……没有顶的黑色高山,高耸入云,比泰山还要雄伟……”
那是……摩天大楼。
“我还看到……巨大的铁鸟,在天上飞,腹中……竟能载人,速度快如闪电……”
那是……飞机。
“还有……还有一个会发光的方盒子,就摆在桌上。上面……上面全是些我看不懂的……符文,它们在不断地……跳动,变幻……”
那是……我的电脑屏幕,以及上面,我曾经敲下的一行行代码。
我的世界,我最大的秘密,我穿越者的身份……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以一种最光怪陆离、最无法解释的方式,向他,展露了冰山一角。
我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一种秘密被彻底戳穿的、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极致的恐惧。
幕玄辰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我。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我走来。
他那双眼睛里,曾经的欣赏、利用、愧疚,以及方才那几乎要将我融化的占有欲和爱慕,此刻,都交织在了一起,最终,化作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的情感。
那是一种……在爱意之上,滋生出的,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探究。
他在我面前站定,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混杂着战场上淡淡的血腥味,将我笼罩。
然后,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冰冷的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得吓人。
“你……”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看穿我这具皮囊之下,所隐藏的一切真相。
他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让我魂飞魄散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