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以一种颠覆常理的方式,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那最后一片蓝紫色的火舌舔舐过枯萎的藤蔓,悄然熄灭,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盆地中央,那片曾经咕嘟着黑色泥浆的土地,此刻已化为一片焦黑的琉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了臭氧与某种蛋白质烧焦后的怪异气味,熏得人阵阵作呕。
那几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暗影阁杀手,如今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他们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那场凭空出现的“天火”,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痕迹。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季长庚靠在岩石上,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片焦土,他手中的拂尘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地。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他毕生所学的医理道法,他所信奉的自然纲常,在眼前这神迹、或者说魔迹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这不是武功,更不是方术,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毁灭性的力量。
阿月比他的情况好不了多少。她紧紧地握着弓,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她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亲昵与崇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着极致恐惧的、仿佛在仰望某个陌生神明的敬畏。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的心上。
我能理解她们的反应。
就连我自己,此刻也止不住地浑身发抖。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源于一种后知后觉的、亲手释放出禁忌力量的战栗。肾上腺素正在飞速退潮,留下的是无边的疲惫与虚脱。我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只能用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我赢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绝境逆转。
可我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茫然。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干净、白皙,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却刚刚导演了一场比任何屠杀都更有效率的死亡。
就在这片几乎要凝固的死寂中,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是幕玄辰。
他从岩石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站直了身体。他没有去看季长庚和阿月,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片焦黑的战场。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牢牢地、一寸不移地,锁死在我的身上。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无法解读的眼神。
有方才那声“卿卿,我早该知道”里的了然与惊叹,有看到“天火”瞬间燃起时的震撼,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冷静下来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敬畏。
以及,在那敬畏的最深处,隐藏着的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知的……恐惧。
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步伐很慢,却无比坚定,像一个正在走向神坛的朝圣者,又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判官。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我的心跳上。
他来到我的面前,停下脚步。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漆黑瞳孔中,映照出的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恍惚的自己。
他没有拥抱我,没有安慰我,甚至没有对我笑。
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季长庚和阿月都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金石落地般的郑重。
“你的知识……”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他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那些华丽的辞藻,选择了一个最质朴、也最惊心动魄的对比。
“你的知识,胜过千……”
他再次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那个词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一字一句地,将那句话补充完整:
“……胜过我麾下,最精锐的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
这四个字,从他这个未来的天下之主口中说出,其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那不是一句赞美,也不是一句情话。那是一个统帅,对一种闻所未闻的、足以颠覆战争形态的恐怖力量,所做出的最冷静、最客观、也最骇人的评估。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苦涩的滋味,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心底。
我赢得了他的敬畏,却也仿佛在这一刻,与他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说这不过是些小聪明,想说这只是侥幸,想把这一切都轻描淡写地带过。
可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忽然又向前踏了半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了呼吸可闻。他的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季长庚和阿月的视线,为我们隔绝出了一个狭小而压抑的私密空间。
他抬起手,却没有碰触我,只是悬停在我的脸颊旁。那双曾经盛满了温柔与宠溺的眸子,此刻却被一种近乎偏执的、急于探求真相的执着所填满。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压抑到极致的气音,缓缓地问出了那个我最害怕的问题。
“卿卿,”他叫着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我的心上,“你曾对我说,你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那丝怀疑,如何在“天火”的浇灌下,疯狂地滋生、蔓延,最终破土而出。
“现在,”他盯着我的瞳孔,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看穿我所有拼命隐藏的秘密,“我想知道。”
他微微停顿,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轻微的颤抖。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轰然一声,我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应声而断。
世界在我眼前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他那双漆黑如夜、写满了追问的眼睛。
那个我曾以为可以永远埋葬的、关于我来历的秘密;那个我曾以为可以用“机缘巧合”、“奇遇”来搪塞过去的谎言;那个他曾经因为爱与信任而选择不去深究的、小小的怀疑的种子……
在这一刻,在这片由我亲手制造的、宛如神罚的焦土之上,终于长成了一棵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横亘在了我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