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凛的护膝已经被汗水浸透,黏腻地包裹着颤抖的膝盖。
场馆顶灯在汗湿的睫毛上折射出七彩光晕,他眨了眨眼,看见记分牌上刺目的“21-19”。
空调冷风掠过湿透的后背,带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还有最后一局。”章兴业递来功能饮料的手很稳,但保温杯边缘沾着半枚指纹状的汗渍。
季凛知道舅舅的紧张从不显山露水,就像此刻自己膝盖的疼痛——只有当事人知道那处旧伤正在怎样灼烧。
第二局开始前,季凛习惯性摸了摸左腕的护腕。
磨损严重的布料下藏着一道疤,那是十五岁青训时留下的。
当时章兴业捏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腕说:“要么现在放弃,要么带着它打到世界冠军领奖台。”
裁判的喊声将季凛拽回现实。
他喘着气看向对面——加维·林,这个刚满二十岁的混血小将正用球拍指着自己,蓝眼睛里燃着嚣张的火焰。
最后一球擦网而过的瞬间,季凛恍惚看见十年前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决胜局的赛点球飞来时,季凛已经听不见八万人体育馆的呐喊。
右膝传来清晰的“咔”声,像是生锈的齿轮终于崩断。
他踉跄着去够那个刁钻的边线球,球拍与羽毛球擦过的刹那,往事如走马灯闪过——
十八岁第一次站上领奖台时砸在胸口的金牌;
二十二岁世锦赛卫冕失败后更衣室里的眼泪;
去年手术台上无影灯刺眼的白光……
“比赛结束!22-20!”
加维扔掉球拍满场狂奔的身影在季凛视网膜上拖出模糊的残影。
他弯腰撑着膝盖,任由汗水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左膝的疼痛此刻反而清晰起来,像把钝刀反复研磨着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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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凛选手,这是您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比赛。”
女记者的话筒几乎戳到他下巴,“连续两年无缘金牌,您觉得是时代淘汰了您吗?”
闪光灯下他看见章兴业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舅舅永远是这样,当年替他挡酒瓶留下腰伤时没喊过疼,现在被戳到痛处也只是悄悄攥紧了拳头。
“羽毛球从不会淘汰任何人。”
季凛接过毛巾擦了擦脖颈,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上滚动,“只是我跑不动了。”
更衣室的柜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季凛盯着里面贴满的便利贴——
“封网再快0.3秒”
“反手杀球成功率提升至78%”
……
突然想起手术前医生的欲言又止:“你的膝关节磨损程度已经不合适继续比赛了……”
“小凛。”章兴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季凛没转身,但镜子里映出舅舅手里拎着的两个运动包,其中一个拉链上还挂着他小时候硬要系上去的皮卡丘玩偶。
“晚上想吃什么?”章兴业用肩膀撞上门,金属柜门上的倒影晃了晃,“糖醋排骨?”
季凛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想起二十岁那年夺冠夜,舅舅在夜市摊上喝得满脸通红,举着油乎乎的烤串对他说:“咱们凛崽是要当传奇的人。”
而现在,他们默契地谁都没再提那个被记者刻意忽略的事实。
停车场路灯下,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季凛突然停住脚步,望着器材室后窗透出的光亮。
那里有个瘦小的身影正在加练步伐,笨拙的动作像极了他第一次偷溜进训练馆的模样。
“要下雨了。”章兴业突然说。
季凛抬头,看见月亮悬在乌云边缘,像枚即将被吞没的银牌。
他摸出车钥匙,钥匙扣上磨损严重的世锦赛纪念章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铜色。
“回家吧。”他听见自己说,“舅舅给你做糖醋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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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机里正重播着比赛最后一球的慢镜头,季凛的球拍与羽毛球擦过的瞬间,敲门声突兀地打断了解说员的叹息。
章兴业筷子顿在半空,排骨酱汁滴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这个点会是谁……”章兴业扯了张纸巾,指节在开门前无意识地在裤缝蹭了蹭。
唐建宇的鳄鱼皮鞋踏进门槛时,带进来一缕古龙水混着烟草的气息。
他今天穿了件挺括的藏蓝衬衫,袖口的铂金袖扣在节能灯下闪着冷光,与出租屋剥落的墙皮形成鲜明对比。
“哟,糖醋排骨?”唐建宇笑眯眯地看了眼餐桌,“兴业手艺见长啊。”
季凛沉默地起身,从冰箱取出珍藏的玻璃瓶装矿泉水。
唐建宇摆摆手:“别忙活,我就坐会儿。”
他刻意避开吱呀作响的餐椅,选择了墙角那张榫卯已经松动的木凳。
“小凛今天打得漂亮!”
唐建宇接过水杯时,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磕在玻璃上发出清脆声响,“那个……最后是拿了金牌吧?”
章兴业喉结滚动了下:“银牌。”
“银牌好啊!”唐建宇拍了下大腿,木凳发出闷响,“我儿子连校运会铅球都扔不明白,哈哈哈……”
笑声突兀地卡在空气里。
“那个……小唐要结婚了吧?”章兴业突然开口,筷子尖在米饭里戳出几个小坑。
唐建宇笑容淡了些:“下个月八号。”
他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屏保是张婚纱照合影,“亲家那边……非要全款买房。”
季凛盯着照片里准新娘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想起上个月在当铺看到的同款——标价正好五十万。
“明天我转五十万过去。”章兴业声音很轻,像在说服自己,“老唐你放心……”
唐建宇突然倾身,袖口蹭到酱汁也浑然不觉:“行,那我走了,你们接着吃。”
建宇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后,出租屋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
章兴业机械地咀嚼着已经凉透的排骨,软骨在他齿间发出脆响。
“舅舅。”季凛突然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沙哑,“我们还欠多少?”
“没多少了。”
筷子尖在米饭里划出几道痕迹:“再做几年教练肯定能还完。”
季凛想起十七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后跳楼。
他站在葬礼角落,章兴业的手牢牢按在他肩膀上,力度大得像是要把他钉进地面。
“小凛,从今往后舅舅管你。”
那天章兴业身上有股廉价烟草味,西装袖口还沾着搬运行李时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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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月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在褪色的木地板上割出一道惨白的线。
季凛赤脚踩过这道光,脚底触到客厅瓷砖的冰凉时,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电视机下的账本比他想象中厚。
塑料封皮下,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有几页甚至被反复翻折出了半透明的痕迹。
季凛闻到纸张散发出的陈旧油墨味,混着某种说不清的、像是铁锈般的气息。
数字在手机闪光灯下显得格外狰狞。
孙岸,李翔,唐建宇,郭则名……
债主的名字爬满纸页,最终汇聚成那个用红笔圈了三次的数字:2,634,827。
还有两百六十多万没还。
窗外突然传来夜班公交进站的刹车声。
季凛猛地抬头,看见玻璃窗上自己扭曲的倒影。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求职网站,输入\"高薪\"二字。
屏幕上跳出整页整页的夜场保镖、医药试验、地下拳赛......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条招聘信息突然刺进视网膜:“职业调酒师,时薪2000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