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宁站在靖王府的朱漆大门前,不自觉地绞紧了手中的绢帕。
三日前回门时,靖王以季凛感染风寒为由,只让他们在偏厅匆匆见了一面。
今日她特意带了季凛最爱吃的桂花糖蒸酥酪,说什么也要看个真切。
“娘子,别担心。”贺柏林拍了拍妻子微微发抖的肩,他六品官服的鹭鸶补子在晨光中泛着青色,“靖王总归要给我们季家几分薄面。”
门房通报后,引着他们穿过三重院落。
季舒宁的目光扫过那些森严的侍卫与曲折的回廊,喉咙发紧——这哪里是王府,分明是座华美的囚笼。
“阿姐!”
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季凛从抄手游廊那头奔来,月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像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儿。
季舒宁眼眶一热,张开双臂接住了扑来的弟弟。
“慢些跑。”她捧着季凛的脸细细端详,指尖不着痕迹地擦过他眼下淡淡的青影,“怎么又瘦了?”
季凛只是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他拉着季舒宁的袖子晃了晃:“阿姐带好吃的了吗?”
“馋猫。”季舒宁从食盒里取出还温热的酥酪,看着季凛狼吞虎咽的样子,用帕子轻轻擦去他嘴角的碎屑,“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她的手指忽然顿住了——季凛腕骨处有一圈未消的淤青,在素白袖口若隐若现。
季舒宁猛地抓住弟弟的手腕,将袖子往上一捋。
“这是怎么弄的?”
季凛慌忙抽回手,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是……是我不小心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季舒宁声音发抖,抬头看向缓步走来的玄色身影,“靖王爷,不知舍弟这伤……”
苏允墨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前日宫宴,季凛失手打翻酒杯,本王一时情急,拉他时用力了些。”
他伸手抚过季凛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只猫,“是不是,凛儿?”
季凛立刻点头如捣蒜:“王爷对我很好的!还给我好多漂亮纸笔画画!”
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画作,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些花鸟鱼虫。
季舒宁接过画纸,指尖发凉。
她认得出来,这些画用的都是上好的澄心堂纸,一纸千金。
靖王竟舍得给一个“痴儿”用这般名贵的纸张?
“王爷厚爱,舍弟实在当不起。”她福了福身,突然下定决心,“家母思念幼子成疾,不知可否让凛儿回贺家小住几日?”
苏允墨把玩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笑意不减:“季夫人若思子心切,大可来王府探望。”
他瞥了眼正偷偷去够食盒里点心的季凛,“凛儿近日在学《男戒》,不便中断。”
贺柏林上前一步,憨厚的圆脸上堆满笑:“王爷明鉴,实在是岳母她……”
“贺大人。”苏允墨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听闻你近日在太仆寺表现优异,张寺卿有意提拔你为典厩署丞?”
贺柏林脸色一变,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季舒宁捏紧了手中帕子——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爷说笑了,下官才疏学浅……”
“阿姐!”季凛突然插话,举着半块酥酪凑到季舒宁嘴边,“这个比王府的还好吃!”
凝滞的气氛被打破。
季舒宁就着弟弟的手咬了一小口,强笑道:“喜欢就多吃些。”
她转向苏允墨,努力让声音平稳,“不知平日凛儿都吃些什么?”
苏允墨拍了拍手,侍女立刻端上各色点心:“水晶龙凤糕、金乳酥、贵妃红……都是御赐的糕点。”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季舒宁带来的粗瓷食盒,“自然比民间小食精细些。”
季凛却把御赐糕点往姐姐手里塞:“阿姐尝尝!王爷每天都给我好多,我都吃不完!”
季舒宁鼻子一酸。
“王爷待你真好?”她轻声问。
季凛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王爷还教我写字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大秘密,“就是写错了要打手心……不过不疼的!”
季舒宁胸口如遭重击。
她猛地起身,却被丈夫按住了手腕。
贺柏林冲她几不可察地摇摇头,转而向苏允墨拱手:“王爷教导有方,是凛儿的福气。”
离开时,季凛一直送到二门外。
春阳透过新发的海棠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笑着冲远去的马车挥手,全然不知车帘后姐姐早已泪流满面。
“娘子……”贺柏林笨拙地递上帕子,“我看王府上下对凛儿还算周到,那伤或许真是意外……”
季舒宁攥着帕子,指节发白:“你看见了吗?凛儿走路时右腿有些跛,袖口露出的手腕有新伤叠旧伤……”
她突然哽咽,“我的凛儿,从小到大连磕碰一下都有人心疼,如今……”
马车转过街角,王府的朱墙渐渐看不见了。
贺柏林沉默许久,突然道:“我注意到王府西侧有个偏门,守备松懈。”
季舒宁猛地抬头:“你是说……”
“再过半月是岳母寿辰。”贺柏林压低声音,“届时我想办法让凛儿回来一趟。”
与此同时,靖王府书房。
苏允墨正听着暗卫汇报:“……贺柏林在府中逗留时,特别注意了侍卫轮值时间和西侧偏门的位置。”
“倒是个聪明人。”苏允墨轻笑,“可惜用错了地方。”
“王爷,要处理掉吗?”
苏允墨将帕子凑到烛火上,看它渐渐化为灰烬:“不必。正好看看,季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起身走向窗边。
庭院里,季凛正蹲在池塘边喂鱼,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似乎是感应到视线,季凛突然抬头,冲书房窗口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苏允墨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恼怒。
他猛地合上窗扇,却在转身时瞥见案几上季凛落下的那叠画——最上面那张,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小人,一个高一个矮,手牵着手。
矮的那个头顶歪歪斜斜写着“凛”,高的那个则是……“王爷”。
苏允墨盯着那拙劣的画作看了许久,突然将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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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季府张灯结彩,正厅高悬着鎏金“寿”字。
季舒宁站在廊下,不断绞着手中帕子。
今日是母亲五十大寿,按照计划,贺柏林应该已经将季凛送走——
“阿姐!”
熟悉的声音让季舒宁浑身一颤。
她猛地转身,却见季凛穿着簇新的湖蓝色长袍,正欢快地朝她跑来。
而他身后,玄色蟒袍的苏允墨正负手而立,唇角含笑。
“王、王爷……”季舒宁膝盖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苏允墨缓步上前,虚扶了她一把:“季小姐不必多礼。岳母大寿,本王岂能不让凛儿尽孝?”
他声音温和,眼底却一片冰冷。
季凛已经扑进姐姐怀里,献宝似的举起一个小木匣:“我给娘亲准备了礼物!是我和王爷一起挑的!”
季舒宁勉强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抬眼却见贺柏林被两个侍卫押着,脸色惨白地站在角落。
她心头剧跳,强撑着引客人入席。
寿宴刚开始还算热闹。
季衡强作欢颜向宾客敬酒,季夫人则紧紧拉着季凛的手不放。
苏允墨坐在主桌,优雅地小口啜饮,仿佛真是来贺寿的贤婿。
“娘亲吃这个!”季凛夹了块寿桃放到母亲碗里,笑得眉眼弯弯,“王爷说吃了能长命百岁!”
季夫人眼眶泛红,刚想说话,突然一阵盔甲碰撞声从院外传来。
宾客们惊愕回首,只见一队黑甲侍卫鱼贯而入,瞬间将宴席团团围住。
“靖王这是何意?”季仁谦拍案而起。
苏允墨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岳父大人莫急。”
他轻轻击掌,侍卫立刻抬进三口乌木箱子。
箱盖开启的瞬间,满座哗然——竟是满满三大箱兵器!
“北境三万精兵已至潼关。”苏允墨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整个大厅瞬间死寂,“季大人是聪明人,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季仁谦面如土色:“王爷要谋反?”
“清君侧而已。”
苏允墨轻笑,突然一把将季凛拽到身前,手指扣住那纤细的脖颈,“季大人是想看令郎血溅当场,还是想当未来的国丈?”
季凛被掐得轻哼一声,茫然地眨眼:“王爷……?”
“放开我弟弟!”季舒宁猛地扑上来,却被苏允墨反手一剑划破衣袖。
锋利的剑刃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阿姐!”季凛挣扎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不要伤害阿姐!”
苏允墨冷笑一声,将季凛箍得更紧:“季大人,本王耐心有限。”
季仁谦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寿桃塔。
精致的面点滚落一地,被军靴踩得稀烂。
他看向被挟持的幼子,又看向捂着伤口的大女儿,最终颓然跪地:“……老臣……遵命。”
“很好。”苏允墨松开季凛,却在他要奔向姐姐时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凛儿,该回府了。”
季凛拼命摇头,泪珠甩得到处都是:“我要陪娘亲过寿……”
“由不得你。”苏允墨声音骤冷,拽着他就往外走。
季舒宁跪爬着追上来:“王爷!求您让凛儿留下……他什么都不知道……”
苏允墨头也不回,侍卫立刻横刀拦住。
季凛在挣扎中掉了鞋子,赤脚被拖过青石地面,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没来得及送出的寿礼盒子。
“阿姐!娘亲!”季凛哭喊着,声音撕心裂肺。
他回头望去,只见姐姐跪在满地狼藉中,手臂上的鲜血滴落在碎裂的寿桃上,像极了那年他偷吃的朱砂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