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日子,是一段被消毒水气味浸泡的、缓慢流淌的时光。日升月落,透过病房窗户的光线移动,成了我感知时间的主要方式。胸口的伤处,钝痛和愈合时难以忍受的瘙痒交替袭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一次换药后,妈妈动作轻柔地将新纱布覆盖在伤口上。我看着那厚厚的包扎,一种属于十六岁少女的忧虑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压过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妈妈,”我睡眼惺忪,声音还有些沙哑,“这么大的伤口,以后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呀?”既然已经接受了这具越来越女性化的身体,我可不想身上有什么瑕疵,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这可能是我作为“曹鹤宁”的本能吧,不管前世怎样,今生我就是要美美的!
妈妈的手稍稍一滞,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疼惜,然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胳膊(巧妙地避开了伤口):“傻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可是老天爷的眷顾呢!有个疤算啥?这可是你英勇的象征,帮你挡住了灾祸!”她帮我掖好被角,语气变得有些嗔怪,“别瞎想啦,赶紧把身体养好才是关键。”
我望着天花板,思绪却像撒了欢的小兔子,情不自禁地嘟囔起来:“不过……以后我要是给宝宝喂奶,他会不会觉得我长得不好看,不愿意吃呀……”
“哎呀呀!别瞎说啦!”妈妈的脸瞬间变得像红苹果一样,又羞又恼,手高高抬起,佯装要打我的嘴巴,“你这小丫头片子,咋不知道害羞呢!只是胸口上面受伤啦,离……离那儿远着呢!而且,你当妈还早着呢,现在瞎操什么心呀!再乱讲,看我不收拾你哦!”她把手举得高高的,最后却只是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头上,那里面有逃过一劫的宠溺,还有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
下午,病房里涌进一股青春的热浪。侦察排的同学们几乎全员到齐,瞬间将寂静的病房填得满满当当。
萧逸第一个挤到床边,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眼底的关切藏不住:“贾宝玉!快!让哥们儿看看,你这‘英雄勋章’长啥样?听说贼拉风!”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掀被子。
我脸上一红,手不自觉地把被子攥得紧紧的,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去去去!萧逸你这个大坏蛋!那可是我的隐私部位,你怎么能随便看呢?之前在副司令的吉普车上,你还按我的胸,占我便宜,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现在居然还变本加厉了?……你又不是我男朋友!”话一说完,我自己先呆住了,病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紧接着就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哄笑声。
“就是就是!排长也是你能随便调戏的?”黄燕笑着捶了萧逸一拳。
孙倩则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窃笑:“鹤宁,你快看,萧逸耳朵都红透啦!”
萧逸果然僵在那里,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难得地结巴起来:“我……我那不是为了救你吗!谁……谁要当你男朋友!”他梗着脖子,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我对视。
这股带着暧昧气息的玩笑,冲散了病房里最后一丝沉重。大家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讲起我缺席后校园里的趣事,讲演习总结大会上领导如何高度赞扬我们侦察排的“斩首行动”,讲班级因为这次卓越表现获得了“先进集体”的荣誉。我看着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听着他们毫无隔阂的笑语,胸膛里那颗包裹在纱布下的心,被一种名为“集体”的暖流紧紧包裹。
其实,早在同学们来之前,爷爷就已经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来看过我。89岁的老人,沉默地凝视着我胸前的纱布许久,然后用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二狗,”他声音低沉,带着岁月的砂砾感,“这样的枪伤,爷爷身上,有三处。”他撩起旧中山装的一角,露出腰间一道深凹狰狞的旧疤,“这一处,是在朝鲜,上甘岭那边留下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那疤痕本身,就是无声的勋章,“活着,比什么都强。疤,是男子汉……不,是好战士的印记。”
恰在此时,老师长在父亲的陪同下再次前来探望。进门正看见爷爷展示伤疤的一幕。老将军的脚步瞬间定住,神情变得无比肃然起敬。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爷爷的手:“老英雄!您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失敬失敬!”
爷爷淡然一笑,放下衣角:“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保家卫国,本分而已。”
老师长目光扫过爷爷,病床上的我,以及一旁军姿挺拔的父亲,眼中感慨万千:“老爷子,曹营长,你们曹家,真是满门忠烈!这姑娘……不,这孩子,是好样的!有胆有识,是块当兵的好料!”他转向父亲,语气郑重,“曹湉,记住我的话!如果鹤宁将来有志于报效国防,无论考军校还是直接入伍,我这边,给她留着一个名额!部队需要这样有文化、有魄力的新生力量!”
爷爷呵呵笑着,未置可否。父亲则是“啪”一个立正,声音洪亮:“是!谢谢首长栽培!”
我听着这话,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忍不住看向父亲,带着一丝倔强和挑战的意味,轻声却清晰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和哥哥比一比,看看到底谁更优秀!哼…”
病房内静了一瞬,随即老师长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好!有志气!年轻人就该有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无论走哪条路,我看你都差不了!”
爷爷也笑得眯起了眼。父亲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严厉斥责我的“狂妄”,却又因首长在场和那份不易察觉的欣慰而强行忍住,最终只化为一个复杂的眼神。
家族的大规模探视,更像是一场不得不走的过场。在爷爷的威严下,擒龙村曹家的伯父伯母、堂兄堂姐们络绎不绝,几乎挤爆了走廊。关心的话语下,隐藏着各种复杂的目光:同情、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当父亲询问几位适龄堂兄是否有意参军时,回应他的大多是躲避的眼神和大伯母焦氏尖锐的“舍不得儿子去填命”的拒绝。
父亲和爷爷对视一眼,无声的叹息中充满了对家族后继无人的失望。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承载着军人血脉和责任的,似乎真的只剩下我们十三房这一支。这份认知,让胸口的伤疤隐隐发烫,仿佛一种无声的使命烙印。
出院回到马鞍山脚的新家,乡邻们的质朴关怀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温暖。妈妈为了生计,早已开始忙碌她的蔬菜小生意,父亲的铺面也租给了浙江来的修车师傅,家里虽不富裕,却充满了为生活奋斗的活力。
只是,屋前菜地里那五座不知年的老坟,依旧静静地矗立着。后来,我半是自嘲半是戏谑地将这个家称为“五墓居”,它成了我青春记忆里一个独特而带着宿命感的背景。
重返校园的那天,阳光很好。我站在高一三班教室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校服之下,那道疤痕已然成形,像一枚独特的徽章。教室里传来的喧闹声熟悉而亲切。
我是曹鹤宁,是经历生死考验的“侦察英雄”,是家族目光聚焦的“嫡长孙”,是身体藏着紫微神格却为一道疤痕烦恼的少女。我不再是那个初入校园时,只想隐藏自己的“假姑娘”。
里面,是崭新的开始。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将那份复杂的成长印记悄悄藏好,脸上扬起一抹属于十六岁的、带着些许倔强和期待的笑容,昂头挺胸,轻轻推开了教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