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成绩带来的那点阴霾,尚未在我心头盘踞多久,便被“玉女门”假期前的最后一次聚会冲散。地点,依旧是那家承载了我们无数青春喧嚣的“朋来坐”酒吧。
推开那扇贴着斑驳摇滚海报的木门,混合着啤酒麦芽香与霓虹灯影的热浪扑面而来。姐妹们几乎都到了,宇文嫣、黄燕、苏雪、吴华,还有几个亲近的师妹,将靠窗的卡座挤得满满当当。萧逸、周军几个男生则在邻桌吵吵嚷嚷地玩着骰子。
当我领着双胞胎“女儿”曹珈、曹瑶(她们如今是大师姐黄燕座下新晋的小师妹)出现时,喧闹的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关切、好奇、探究——如同聚光灯般打在我身上。我努力维持着平静,在预留的位子坐下,扯出一个笑容:“都到了?今晚我请。”
“三当家,”大师姐黄燕最先打破沉默,她没接我的话,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我,“别硬撑了。跟我们交个底,这次考试怎么回事?这成绩,可不像你曹鹤宁能干出来的事!”
她的话,像针一样精准刺破了我勉力维持的伪装。
“鹤宁,”宇文嫣放下果汁,语气温和却不容闪避,“你数学进步有目共睹,史地更是强项,怎么会……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小妈,你是不是考试时不舒服了?”曹瑶小声问,满眼担忧。
连邻桌的萧逸也停了骰盅,竖耳倾听。
问题接踵而至,每一个都敲打在我试图掩盖的真相上。我端起面前的啤酒猛灌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复杂。真相不能说,借口太苍白。
委屈、疲惫、无人理解的孤独…… 在这一刻如同决堤洪水,冲垮了理智。酒精只是引信,真正引爆的,是这段时间积压的所有压力。
我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只是低下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随即,在周遭震耳的音乐和欢笑声中,我“哇”的一声,像个丢失了最珍贵之物的孩子,毫无预兆地崩溃大哭。
这哭声来得猛烈而彻底,惊呆了所有人。
眼泪决堤,不是无声啜泣,而是带着哽咽与呜咽的尽情宣泄。有几分是为转移话题的“表演”,但更多的,是压抑太久后的真实释放。
“我……我也不想啊……”我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诉说,像对她们,又像对自己,“你们以为……我想考成这样?可我……真的受不了了……”
“没完没了的演讲!今天这个学校请,明天那个单位拉……台上黑压压一片,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有剪彩,像个吉祥物被摆着,笑到脸僵……”
我抬起泪眼,望着这群最亲近的姐妹:“你们知道我肩上扛着什么吗?曹家嫡长孙!爷爷年迈,爸爸哥哥远在边防,家里我最大!我还要兼祧二房,那是一房香火、两条人命的责任!弟弟秋生又不省心,整天闹着当兵,学习一塌糊涂……我……我管得过来吗?!”
越说越激动,泪水混着鼻涕也顾不上擦:“我也想就做个普通学生,安心读书,跟你们一样,为月考进步几名开心,为暗恋的男生一个眼神心跳……可我能吗?我不能!我得撑着!我怕做得不好,对不起爷爷的期望,对不起爸爸的信任,对不起……二房没回来的那些人……”
这番半真半假的哭诉,成功勾勒出一个被盛名与责任压垮的少女形象。姐妹们脸上的疑惑渐被心疼与理解取代。
角落里的吴华,也被触动了心事。想到自己中考落榜后家人的失望眼神,复读路上的迷茫压力,那种背负期望又重重摔落的委屈与我共鸣。她也忍不住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周军顿时慌了神,笨拙地递着纸巾,在她旁边干着急:“哎,你别哭啊……”却不知如何安慰。
苏雪叹了口气,先挪到吴华身边揽住她的肩轻声安慰,然后又坐到我这边,抽出纸巾,温柔地替我拭去满脸狼藉。黄燕也揽住我另一侧肩膀,无声传递着力量。
“唉……”宇文嫣幽幽叹息,看着哭作一团的我和吴华,语气复杂,“想不到,平日里风光无限的三当家、红军侦察排长、才女冠军……心里也藏着这么多苦楚,也会这般脆弱……”
苏雪轻拍我的背,柔声道:“鹤宁,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非常优秀了。那些活动,不想去就跟周校长推掉。家里的事,慢慢来,还有我们。别哭了,想想明天,我们就要去京城了!”
“就要去京城了!”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苏雪和萧逸——他们即将面临漫长分别。
我抽噎着,趁机转移火力:“吴华,周军。你俩帮我盯紧锅巴,他要是敢再沾花惹草……”
“锅巴敢再乱来,”我带着浓重鼻音,恶狠狠地说,“老娘直接送他去阴司种猪场!他若喜欢那运动,就留在那儿一万年,或者永远别回来了!”
萧逸顿时叫起撞天屈:“……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这还没影的事被你们说得这么邪乎!”
黄燕用力点头:“就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你才多大,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累了就歇,考砸一次怎么了?下次赢回来!”
曹珈曹瑶也挤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小脸写满心疼:“小妈,别哭了…我们以后一定更听话…”
姐妹们的安慰如暖流,渐渐抚平我激动的情绪。抽噎慢慢止住,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因这场宣泄松弛了不少。
苏雪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鹤宁,明天我去京城,我爸妈也去。大师姐特意嘱咐了,”她看向黄燕,“让我在京城照应你,顾着点你的心情。”
黄燕对我眨眨眼:“三当家,京城人生地不熟,有苏雪在,我们放心。你俩正好做伴。”
我感激点头。有挚友同行,确实能冲淡对未知的忐忑。
然而,气氛刚缓和,邻桌传来萧逸压低的嘀咕:
“我才不信……哭这么惨。书童,你那点实力,别人不知,我跟你同学这么久能不知道?你肯定是故意的吧?就想图个清静?”
这死锅巴!总能精准戳中我要害!
我猛地抬头,虽然眼眶红肿,但那股属于“曹鹤宁”的彪悍瞬间回归!抓起一粒花生米就砸过去,带着鼻音怒骂:
“死锅巴!你当老娘愿意?!啊?把你放我这位置上试试!一边顶着才女头衔不能丢人,一边应付家里破事,还得防着小人嚼舌根!我考好了,有人说我作弊;考差了,骂我江郎才尽!我他妈里外不是人!我故意考砸图啥?图让人看笑话吗?!”
越骂越气,仿佛要将刚才没发泄完的憋屈全吼出来:“你以为韬光养晦容易?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我的脸面,我辛苦挣来的名声!你懂个屁!”
被我连珠炮似的狂轰滥炸,萧逸缩了脖子,不敢再吭声,只用眼神表示“你狠,你牛逼”。
“哈哈哈!”大师姐黄燕看我瞬间“复活”、火力全开的样子,不劝反笑,用力拍我后背,“好!骂得痛快!这才对嘛!这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受了委屈就骂街、有了荣耀就嘚瑟的三当家曹鹤宁!哭哭啼啼,一点都不像你!”
她的话,如钥匙般打开我心中最后郁结。是啊,我是曹鹤宁! 是那个才女台上霸气侧漏、竞赛场上睥睨群雄、朋友面前插科打诨、被惹毛敢威胁送人去“阴司种猪场”的曹鹤宁!一次刻意低谷,一场情绪崩溃,都不该定义我。
我吸吸鼻子,用手背狠狠抹掉泪痕,端起那杯未喝完的啤酒站起,眼睛虽肿,眼神却重燃神采,带着嘶哑与坚定对全场宣告:
“行了!哭过骂过,这事翻篇了!今晚,不醉不归!谁不喝趴,就是看不起我曹鹤宁!明天,我北上京城‘深造’,苏雪相伴!等着老娘学成归来,闪瞎你们的眼!”
“好!”黄燕豪气干云地举杯,“姐妹们!不管考试成绩,不理乱七八糟的责任!今晚,就为我们三当家,为她京城之行,为我们玉女门铁打的友谊——干杯!”
“干杯!”
所有酒杯、饮料杯激烈碰撞,清脆声响彻角落。欢声笑语再次充盈,仿佛那场崩溃大哭从未发生。
我接过苏雪递来的湿毛巾擦脸,望着眼前这群闹腾而真诚的伙伴,心中因算计与压力冰封的角落,悄然融化。前路或许依旧艰难,责任依然沉重,但至少,在这段崎岖的青春途上,我,从不孤单。
仰头饮尽杯中最后的橙汁,那甜中带酸的滋味,像极了我此刻心境。而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我的嘴角,于低垂的眼睫掩映下,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属于曹鹤宁的、狡黠而释然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