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香港沦陷后的第二天,整座城市仿佛被浸泡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与喧嚣交织的粘稠空气中。日军的太阳旗在主要建筑上傲慢地飘扬,巡逻队的皮靴声与零星的枪声构成了占领区残酷的韵律。市面萧条,店铺紧闭,只有少数胆大的小贩在街头巷尾低声交易着生存必需的物资,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麻木。
黛按照“账房”最后的指示,在正午时分来到湾仔一处被炮火严重损毁的天主教堂。彩绘玻璃化为满地碎片,与倾颓的圣像混杂在一起,仿佛信仰也在战火中崩塌。她在残破的告解亭旁,用粉笔在一块尚算完好的石板上画下了一个不起眼的、看似孩童涂鸦的飞鸟符号——这是召唤“小山雀”的紧急信号。
“小山雀”,是“云雀”网络埋藏最深、也最特殊的节点之一。她并非职业特工,而是圣玛丽医院的一名年轻护士,真名苏念秋。她利用职务之便,默默为“云雀”传递信息、偶尔利用救护车运送紧要物资,甚至凭借其纯真无邪的外表,从受伤的日伪军官只言片语的呻吟或梦呓中,捕捉有价值的情报。她就像一只真正的小山雀,在密林间跳跃,轻盈而难以捕捉。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约一刻钟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制服、外面套着旧棉袄的年轻女子匆匆走进教堂废墟。她约莫十八九岁,面容清秀苍白,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就是苏念秋,“小山雀”。她的手指因长时间接触消毒水而有些红肿开裂,紧紧抓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
“黛姐姐!”苏念秋看到黛,快步上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城里到处都是日本人,医院里也塞满了他们的伤兵……我,我有点害怕。”
黛握住她冰凉的手,能感受到那轻微的颤抖。“别怕,念秋。”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长话短说。网络需要你最后帮一个忙,然后,你必须立刻停止一切活动,忘掉之前的所有事情,安心做你的护士。”
苏念秋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要我做什么?”
黛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火柴盒大小的物件。“这里面,是‘账房’认为可能对将来有用的,关于某些人经济往来的一些记录副本。”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没有提及“密约”二字,“你想办法,把它混入医院需要销毁的医疗废弃物中,最好是那些会被运出城集中处理的敷料或石膏模型里。过程必须自然,绝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利用日军对医疗废弃物处理相对疏忽(尤其是在占领初期混乱的情况下),将这份关键证据“合法”地送出城,为未来留下火种。
苏念秋接过那小小的油纸包,像捧着滚烫的炭火,但她紧紧攥住了它。“我……我试试。今天下午就有一批废弃物要运走。”她顿了顿,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黛,“黛姐姐,你们……是要离开了吗?”
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念秋,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你看到的、听到的,都留在心里,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这些记忆会成为历史的见证。”
从黛的角度看,苏念秋是一张纯洁的、尚未被完全污染的白纸,是这黑暗时代里一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交付这个任务,是信任,也是将她推向危险边缘的无奈。她希望这最后一次行动能成功,更希望这个女孩能因此获得真正的“安全”,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从苏念秋的角度看,黛和“云雀”代表着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却又无比向往的勇气与信念。她隐约知道自己在做危险的事情,但一种朴素的爱国情怀和对黛的信任驱使着她。此刻,她感到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也预感到这可能是诀别,心底充满了迷茫与不舍。
从潜在的监视者角度(无论是日方的“梅机关”、“樱机关”,还是军统的“渔夫”),苏念秋这样一个频繁出现在医院、接触各色人等的年轻护士,或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人物。但也可能,她那过于“干净”的背景和偶尔的“巧合”,已经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这次会面,是否也在某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之下?
任务交代完毕,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教堂废墟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埃与碎纸。
“黛姐姐,”苏念秋忽然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有些干硬的饼干,“医院里偶尔能分到一点,你带着路上吃。”
黛看着那几块微不足道的饼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在这个粮食紧缺的时刻,这几块饼干代表着苏念秋可能省下的口粮,代表着她最质朴的关心。她接过饼干,郑重地放入口袋。
“保重,念秋。”黛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也保重,黛姐姐。”苏念秋的眼眶红了,但她努力忍住没有哭出来,“一定要……平安。”
没有拥抱,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在废墟中对视一眼,仿佛要将对方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后,苏念秋毅然转身,抱着她的帆布包,低着头,快步消失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回归它看似安全的巢穴,尽管那个巢穴,也早已处于风暴的边缘。
黛站在原地,感受着口袋里饼干的重量,和怀中那本《诗经》的质感。苏念秋的纯真与勇敢,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场战争的残酷,也提醒着她自己所肩负的、保护这些微弱火光的责任。
《庄子·山木》有言:“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她与“小山雀”之间,这清浅如水的告别,却比任何甘醇的美酒都更令人心醉,也更令人心碎。这最后一次见面,或许就是永别。那只脆弱的“小山雀”,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更加严酷的寒冬中幸存?黛不知道答案,她只能握紧拳头,转身,走向自己那条充满惊涛骇浪的“海狐之途”。城市的阴影吞噬了苏念秋离去的方向,也吞噬了这段乱世中短暂而真挚的情谊。未来,如同香港上空铅灰色的云层,沉重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