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缺乏光线的黑暗,而是一种吞噬一切感官的、绝对意义上的虚无。陈垣苏醒时,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低频的、几乎触及人类感知阈值的嗡鸣,像是某种庞大机械在深海运行,又像是大地本身压抑的脉搏。随后是触觉,身下是冰凉的、带有细微弹性的特殊聚合物材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经过高效过滤后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 sterile (无菌)气息,没有任何自然界的味道。
他尝试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被一种无形的力场温和而坚定地禁锢着,并非镣铐,却比任何物理束缚更令人绝望。视觉逐渐适应,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纯白色的、没有任何接缝和棱角的卵形空间,光源不知来自何处,均匀地洒满每个角落,消除了所有阴影,也消除了方向感。
这里不是传统的牢房,而更像是一个生物或信息实验室的隔离舱。
“你醒了,陈垣先生。”
一个平静、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讨般温和的男声,在空间中响起。声音没有来源方向,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生成。
陈垣没有回应,只是艰难地抬起头,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或者任何一个可能的监控设备。
“不必费力寻找。这里是‘静滞之间’,一个用于……深度对话的地方。”那个声音继续说道,语调不疾不徐,听不出任何敌意,却蕴含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我们观察你很久了,从你接手李文渊的‘遗产’开始。不得不承认,你的表现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期,尤其是关于‘地脉网络’的发现和验证。”
陈垣的心脏猛地一缩。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行动,甚至连他们最新的、最核心的发现也了如指掌!是通讯被截获了,还是……内部出现了问题?
“你们是谁?‘清道夫’?”陈垣的声音因干渴而沙哑,但他努力保持镇定。
“‘清道夫’……一个简单化的、带有贬义的标签。”那个声音似乎轻笑了一下,“我们更倾向于自称‘归一者’(the Unifiers)。我们的使命,并非毁灭知识,而是梳理、整合、并引导它走向一个确定的、可控的未来,避免文明因信息的无限熵增和认知的混乱而自我毁灭。”
这时,一侧的墙壁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光线扭曲,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然后逐渐清晰。一个身着银灰色、无任何标识制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面容儒雅,眼神深邃而冷静,鼻梁上架着一副造型简洁的智能眼镜,镜片上偶尔有细微的数据流闪过。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是随意地站在哪里,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叫欧阳寰宇,”他自我介绍道,语气就像在学术沙龙上遇到一位同行,“负责‘天启项目’的……后续管理工作。”
天启项目! 陈垣心中巨震。这不是守夜人守护的目标吗?怎么成了这些人的“管理”对象?
“看来李文渊并没有告诉你全部真相,”欧阳寰宇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缓步走近,无形的力场在他面前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或者说,他告诉你的,是经过守夜人美化后的版本。天启项目,在它的创始阶段,确实是一个宏伟的、旨在集合全球智慧、应对未知危机的计划。周明德先贤的初衷是伟大的。但是,他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和知识的危险性。”
他停在陈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胜利者的傲慢,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一些过于超前、或者可能引发社会动荡和技术伦理灾难的知识,是否应该无条件公之于众?当一种理论可能颠覆现有物理法则,导致能源战争;当一种生物技术可能打开潘多拉魔盒,创造无法控制的瘟疫;当一种历史真相可能撕裂族群,点燃仇恨的烈焰……我们是否应该为了所谓的‘知识自由’,而冒文明倾覆的风险?”
欧阳寰宇提出了一个与守夜人“知识无界”理念截然相反的观点,从“保护文明稳定”的角度,为“清道夫”的行为提供了逻辑自洽的辩护。他并非疯狂的毁灭者,而是一个冷酷的、信奉“必要之恶”的守护者,只不过他守护的,是一种他所以为的“秩序”。
“所以,你们就选择隐瞒、篡改、甚至消灭那些不符合你们‘确定性未来’的知识?把自己当成文明的法官和刽子手?”陈垣压抑着怒火反驳。
“是筛选者和引导者。”欧阳寰宇平静地纠正,“我们确保知识以一种安全、可控的方式被释放,如同水库调控水流,避免洪水泛滥。守夜人,就像一群固执的、试图在堤坝上凿洞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精神可嘉,但其行为,是极其危险的。李文渊的牺牲,本可以避免,如果他愿意交出《融通笔记》的最终密钥。”
“危险的从来不是知识本身,而是垄断和曲解知识的力量!”陈垣想起父亲信中的话,奋力抗争,“你们害怕的不是危机,是你们无法掌控的变数!是思想本身的自由!”
“自由?”欧阳寰宇微微摇头,仿佛在感叹年轻人的天真,“绝对的自由意味着绝对的混乱。看看人类历史吧,陈垣,每一次技术的飞跃、思想的解放,都伴随着巨大的动荡和牺牲。我们只是在尝试用一种更……高效的方式,减少这种成长的阵痛。我们构建的,是一个可以预测的、减少痛苦的未来。”
他的话语形成了一套严密的、基于“功利主义”和“风险控制”的逻辑链条,展现了与守夜人浪漫理想主义相对立的、冷酷的现实主义视角。这让陈垣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寒意,因为对方的“恶”并非源于简单的欲望,而是源于一种扭曲的“责任感”。
“你们在地脉网络上的发现,很有意思,”欧阳寰宇话锋一转,回到了技术层面,“那确实是一个被古代先贤偶然发现的、星球尺度的信息交互基质。但它太原始,太不稳定。我们的目标,不是利用它,而是最终‘校准’并‘覆盖’它,用一个更稳定、更安全的人工信息网络取代它,彻底消除这些不可控的变量。”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虚点,一个全息投影出现,展示着一个笼罩整个地球的、结构精密如神经网络的人工能量场蓝图。“这才是文明的未来,一个被精心设计、排除了混乱和风险的未来。而你们守夜人孜孜以求的,不过是这个伟大进程中的……历史尘埃。”
就在这时,欧阳寰宇的智能眼镜镜片上闪过一道急促的红光。他微微蹙眉,似乎接收到了什么意外信息。
几乎同时,陈垣感到禁锢自己的无形力场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感知的波动。这波动转瞬即逝,却让他捕捉到了一线生机。是周波和老王他们开始行动了?还是守夜人网络的其他节点采取了什么措施?
欧阳寰宇恢复了平静,他看向陈垣,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除了冷静和悲悯之外的东西——一丝探究的好奇。“看来,你的同伴们并不打算放弃。这很好。博弈正是因为存在不可预知的变量,才显得有趣。”
他转身,走向那面如同水波的墙壁,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好好休息吧,陈垣先生。你需要保存体力。因为很快,你将亲眼见证,你们所珍视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旧世界,如何被一个更完美的‘新秩序’所取代。这场永恒的博弈,是时候落下终幕了。”
墙壁恢复如初,纯白、光滑、毫无瑕疵。
囚室内重新只剩下陈垣一人,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但这一次,他的心中不再仅仅是愤怒和绝望。欧阳寰宇的话,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敌人真正可怕的面目——他们并非野蛮的破坏者,而是拥有强大力量、自诩为神明、试图为人类文明书写“最终答案”的“理性暴君”。
他想起《道德经》中的话:“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当“归一者”试图定义什么是“美”(可控的未来)、什么是“善”(稳定的秩序)并强加于所有人时,其本身就成了最大的“恶”与“不善”。守夜人守护的,正是这种美与丑、善与恶、秩序与混乱并存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自然状态”。
那短暂的力场波动,如同在绝对寂静中投入的一颗石子。希望虽微茫,却真实存在。陈垣闭上眼,不再试图对抗禁锢,而是开始集中全部精神,去感受那低频嗡鸣中是否还隐藏着其他信息,去回忆《融通笔记》中所有关于意识、能量与信息交互的艰深篇章。
这场博弈,远未结束。它关乎知识,关乎自由,更关乎人类灵魂是否甘于被囚禁在一个看似完美的、没有星辰的温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