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马皇后或朱允熥开口,朱雄英已接着说道:
“眼下不过几条板凳,寻常人看个两回也能模仿。”
“可若是更复杂的活计呢?”
“譬如造一辆华贵马车,车轮要浑圆如镜,车厢还得雕花刻纹,精细入微。”
“不是做一两张桌案,而是一千辆、一万辆马车呢?”
“限定三日交付,办得到吗?”
“那时,难道不需更多匠人协力?”
“可大明的匠籍早已定死,平安县哪有这许多人手?任务下来,岂非束手无策?”
话音落下,马皇后目光低垂,陷入沉思。
朱雄英却未停歇,声音渐扬:
“同样的道理!”
“如今大明真正需要的,并非雕梁画栋的马车。”
“而是父皇曾展示过的那具铁器模型——”
“能在地上奔行,拖动千钧、万钧,乃至无穷重货的庞然巨物!”
“这东西,不止要木匠,还要铁匠,要懂得炼铁锻钢之人。”
“要能让它动起来的动力之源。”
“更要有精巧运转的机关结构。”
“今日的大明,有这能力吗?”
他自问,也自答:
“没有。”
……
同一时间。
皇宫深处,奉天殿内。
杨士奇立于阶前,缓缓陈言:
“启奏陛下,当今天下,最缺的是匠人。”
“缺的是成千上万、精通技艺的专业工匠。”
“正如先前所议,以牛羊换草原战马,断其兵源……”
“但若无陛下所提‘昼夜疾驰、运货千万’的铁车实现,”
“那些从北地运来的牲畜,也无法及时分运消化。”
“否则——”
“单是沿途转运耗费的钱粮,便足以耗空国库,甚至反受其累。”
此言既出,大殿一片肃静。
片刻后,朱元璋缓缓点头,群臣亦随之颔首。
无人能否认,这话切中要害。
而皇帝心中,始终挂念着工部的进展。
“你讲得对。那铁车虽已有模型,可真要量产,匠人必然不足。更何况,朕还想让它贯通两京十三省!”
所谓两京。
一是应天,当今国都。
一是北平,前朝旧都,今为留都。
至于十三省,幅员万里,山河浩荡。
大臣闻言上前一步,低声禀报:
“陛下宏图若要实现,不仅工艺须提升十倍百倍,各业工匠之数,恐怕也要增至百千倍方可支撑。”
“启奏陛下。”秦文用微微俯首,语气谨慎。
杨士奇拱手再问:“尚书大人,这般技艺,寻常匠人可堪掌握?”
话音落地。
秦文用神情微变,目光骤然一凝。
他先是望向杨士奇,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似已洞悉其言外之意。
随即转身,面向御座。
“回陛下,铺设铁轨一事,牵涉极广。地形走势、土质松密、风霜雨雪皆需考量。所用钢铁之纯度、车厢衔接之精巧、材料取舍之考究,无不繁琐。”
“更不必说那‘蒸汽机’三字,据文献所述,结构层层嵌套,机关繁复如天书。”
一字一句落下。
殿中文臣纷纷蹙眉,神色凝重。
连老爷子也不由坐直身躯。
心中渐明——此事之艰,远超设想,步步皆难,处处是坎。
“如此浩大工程,何时才能落成?”
“莫非要等上几十年?”
“朕原盼着有生之年,能见京师与南京之间车马贯通,如今看来……”
话语未尽,却已满是失落。
秦文用低头不语,面露踌躇,仿佛肩上压着千钧重担。
杨士奇亦沉默不语,眉间锁紧。
群臣默然之际,气氛沉如寒水。
就在此时。
一人自列中疾步而出。
此人年少,眼神清亮,早已思虑良久。
他不顾众人冷目,昂然立于殿心,朗声道:
“陛下!臣已明白皇长孙深意所在!”
老爷子抬眼望去,认出来者乃是解缙。
“讲。”
解缙踏前两步,声若洪钟:“兴办教育,并非仅育儒生学子。”
“而是要开办学堂,培育我大明史上第一代专精之匠!”
“以文启技,以教养工!”
“百业振兴,根基在此!”
“造我大明自己的工匠队伍!”
朝班之中,解缙孑然独立。
这位曾因《太平十策》触怒洪武帝而遭贬谪的青年,向来胆识过人。
当众臣尚在迟疑揣测之时,他已将真相剖白于众。
初听此言,不过是一句寻常建言——为国储才,服务营建。
但细细思量,却令人震颤。
当今天下,户籍森严。士农工商,各归其类,世代相承。
匠户限于工籍,子孙不得改行;军户守于边卫,难以脱籍谋生。
此前虽因铁岭卫迁徙、辽东屯垦、耐寒稻种推广之故,推动军制变革,废除卫所私兵之弊。
可今日所提“文教兴国”,竟非传统诗书教化?
竟是要打破陈规,设学授技,专培匠才?
满朝文武,刹那醒悟。
空气仿佛凝固。
有人惊愕,有人犹疑,有人悄然动容。
不!
事情远比表面复杂得多。
那位皇长孙的举动,回顾以往数次行事,无一不是暗藏深意。
这一次,同样如此。
绝非单纯为了振兴工匠行业便可解释。
若真要“教化”百工,那么,由谁来传授技艺?
又以何种方式施“教”?
尤其当“教化”一词被冠之以儒家正统意味时,满殿文官顿觉寒气自背脊升起。
这个词,历来专属儒门。
它意味着礼乐征伐自君子出,意味着士居四民之首。
自古以来,“四书五经”为立国之本,科举取士维系着士大夫阶层的尊严与权力。
如今竟要将“教化”用于匠人?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明日是否就要设立“工科”取士?
是否百工子弟也能入朝为官?
那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读书人呢?
他们的功名、前程、信仰,又置于何地?
更进一步想——
若“百工之学”逐渐取代“八股文章”,大明的根基是否将动摇?
数千年来奉行的礼制秩序,是否会被彻底更易?
有人脑海中浮现出战国年间百家争鸣的景象。
墨家尚技,重实用,讲机关制造。
难道皇长孙意图复兴此类学说?
否则为何偏偏用上“教化”二字?
这四个字,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