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席卷战场,淹没了垂死的哀嚎与兵器的撞击。后唐军那曾经严整、仿佛坚不可摧的庞大营垒,此刻已化为一片狼藉的炼狱。
旌旗倒伏,车驾倾覆,火光在狼藉的帐篷间跳跃,映照着满地断肢残骸和绝望奔逃的身影。刘知远麾下的河东生力军如同烧红的铁犁,在混乱溃散的敌军中犁开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深沟,将张敬达最后的抵抗意志彻底碾碎。
“张帅旗倒了!”
“败了!快跑啊!”
“晋阳城杀出来了!契丹人追来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后唐军彻底崩盘。士兵们丢盔弃甲,抛弃了辎重和同伴的尸体,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向着四面八方,尤其是远离晋阳城和契丹铁蹄的方向亡命奔逃。
张敬达的中军帅旗在混乱中仓皇移动,试图收拢残兵,但兵败如山倒,帅旗最终也在乱军裹挟中,向着太原城西南方向的荒野狼狈遁去。
“赢了!我们赢了!”王虎的声音嘶哑却充满狂喜,他率领的铁浮屠终于摆脱了人海的纠缠,虽然沉重甲胄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战马喘着粗气,但那股凶悍之气未减分毫。
我勒住同样疲惫的战马,环顾这片由我和将士们亲手搅动、最终由刘知远奠定胜局的修罗场。胜利的狂喜并未冲散心头的沉重。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浊气刺鼻,左臂的剧痛随着精神放松而愈发清晰。
“王虎!王进!”我强打精神,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速速清点伤亡!尤其是铁浮屠和拐子马!步卒也一并统计!”
“得令!”两人应声而去,声音也透着深深的疲惫。
清点的过程是残酷的。胜利的荣光之下,是冰冷的数字和无法挽回的生命。铁浮屠五骑一组,锁链相连,冲击力无与伦比,却也意味着一旦一骑倒下,往往连带其余四骑陷入险境。
五十名铁浮屠,折损了整整二十人,战马损失更巨。那厚重的冷锻铁甲,终究没能完全抵挡住四面八方疯狂涌来的重击和舍命的拖拽。幸存者也大多带伤,甲胄凹陷变形,锁链上沾满血肉碎末。
一百五十名拐子马,折损近五十一骑。他们承担了分割、袭扰的重任,在敌军反扑时承受了巨大压力,许多轻骑是被步兵从马上拽下围杀的。步卒伤亡也比较高,但亦有近百人永远倒在了这片泥泞血污的土地上。
如果不是刘知远带兵前来,恐怕我的伤亡还更大。胜利的代价,居然如此沉重。
“收敛袍泽尸骨,妥善安置伤者。”我的声音低沉,“将缴获的甲胄、兵器、战马,尤其是完好的重甲,全部带回城中!这些都是我们日后安身立命的资本!”
“是!”手下将领领命,开始指挥还能行动的士兵打扫战场。
夕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在刘知远部持续追击溃兵、扩大战果的喧嚣声中,我带着残存的、疲惫不堪的队伍,押送着部分缴获,缓缓退回了太原城西门。
沉重的城门再次开启,迎接我们的,不再是出征时的悲壮,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城内军民压抑不住的欢呼。然而,这份欢呼并未持续多久。
刚踏入城门甬道,一个身影便带着雷霆之怒大步迎了上来。正是石敬瑭。他脸色铁青,双目喷火,显然已得知我擅自出击的消息。
“石素月!”他的怒吼在城门洞内回荡,压过了所有的欢呼,“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军令,让你擅自领兵出城?!你可知这是何等险境!若有闪失,我如何向你的母亲交待!”
他的斥责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砸下。周围的将士瞬间噤若寒蝉,连欢呼的百姓也屏住了呼吸。我双膝跪地,垂下头,默默承受着石敬瑭的怒火。左臂的伤口在紧绷的包扎下阵阵抽痛。
“你简直是目无军纪!狂妄自大!拿将士性命当儿戏!”石敬瑭的怒火似乎要将我吞噬。
斥责持续了片刻,石敬瑭胸口的剧烈起伏才稍稍平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染血的铠甲、疲惫的面容,最终落在我包扎的左臂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一转,虽仍带着威严:
“然……”他顿了一下,“你此番出击,时机把握得极准!搅乱敌阵,为刘将军出击创造了绝佳战机!作战之勇猛,身先士卒,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我的女儿!有我年轻之勇猛!有我河东健儿之风!” 石敬瑭神色飞扬,“尤其是你打造、统领的那支骑军……初战便有此等威势,竟能正面凿穿敌阵!好!很好!此乃我河东未来的破敌利刃!”
石敬瑭的目光再次落回我的左臂,眉头微蹙:“受伤了?” 不等我回答,他立刻转向身后的亲卫:“速唤军中医官,为我女儿仔细诊治包扎!不得怠慢!”石敬瑭在我女儿这三个字上咬的很死。
“是!”亲卫连忙应声而去。
石敬瑭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未消的余怒,有后怕,有赞许,更有一份沉甸甸的决断。他不再多言,转身沉声道:“刘将军回城后,让他即刻来见我!你也包扎后速来!”
夜色,如同浓墨般迅速浸染了天际,吞噬了战场最后的血色。太原城在短暂的喧嚣后,陷入了大战胜利后的疲惫与警惕的宁静。
左臂的伤口经过军中医官的重新清洗、上药和更细致的包扎后,疼痛感减轻了不少。在军医为我包扎的时候,石重信、石重乂、石重贵也来对我嘘寒问暖,尤其是石重信故意地拍了拍我的左肩说:\"小妹,上次是哥错了,我只是没想到我家小妹实乃当代女中豪杰啊!\"我疼的龇牙咧嘴,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
在小雪和小绿的帮助下换上了相对整洁的衣袍,并在她俩的陪伴下,来到了石敬瑭的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石敬瑭已换下戎装,着一身深色常服,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未减。刘知远也已赶到,甲胄未卸,风尘仆仆,脸上犹带着胜利的亢奋。
见我进来,石敬瑭的目光在我包扎好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随即沉声道:“此战大胜,契丹主力击溃张敬达前锋,我军又趁势掩杀,张敬达溃不成军,远遁东南,晋阳之围暂解。此皆赖契丹皇帝国主神威,及诸位将士用命。”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然,此役仅为开端。张敬达虽败,唐廷根基未损。欲求长治久安,解河东倒悬之急,非契丹皇帝陛下鼎力相助不可!今夜,我当亲往契丹大营,觐见大辽皇帝耶律德光!”
“刘将军,你坐镇太原,严防溃兵反扑,安抚军民。”石敬瑭看向刘知远。
“末将领命!”刘知远抱拳肃然道。
“素月,”石敬瑭的目光转向我,“你随我同往。”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石敬瑭带我去,既是让我这个“功臣”面见契丹皇帝以示郑重,或许也是因为我的某些表现,比如铁浮屠引起了耶律德光的兴趣?更深层的,恐怕也是让我这个女儿亲眼见证这决定河东命运的关键时刻。
“是,父亲。”我垂首应道。
子夜时分,太原城北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没有仪仗,没有喧嚣,只有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骑兵簇拥着两骑。
石敬瑭一身庄重的紫袍,我则穿着便于骑行的深色劲装,外罩一件厚实的披风,遮住了臂膀的包扎。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离开了刚刚经历血战的太原城,向着北方——契丹大军驻扎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风凛冽,带着草原特有的苍茫气息。行出约三十余里,前方黑暗中骤然亮起无数跳动的火光,望不到边际。契丹大营到了。
营门处,早已有契丹精锐骑兵列队等候。他们身着皮甲,背负强弓,鞍侧挂着弯刀和骨朵,眼神锐利如鹰,沉默地审视着我们这一行人。为首一员契丹将领,身材高大,用生硬的汉话高声道:“来者可是河东石敬瑭?”
石敬瑭勒住马,朗声道:“正是石某,携小女石素月,特来觐见大辽皇帝陛下!有劳将军通传!”
那契丹将领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点头:“皇帝陛下已在御帐等候。随我来!”
我们被引领着穿过层层叠叠的营帐。契丹大营的布局与中原迥异,更显粗犷和野性。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肉的膻味、皮革的气息、马粪的味道以及一种剽悍的士兵聚集所特有的汗味。
无数契丹士兵在篝火旁或坐或卧,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好奇、警惕,甚至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终于,一座比其他营帐庞大数倍、以厚实毛毡和华丽锦缎覆盖的巨大金顶营帐出现在眼前。帐前竖立着象征契丹皇权的神纛和巨大的狼头纛旗,在火把照耀下猎猎作响。帐外守卫的契丹武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甲胄精良,目光如电。
“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携女石素月,求见大辽皇帝陛下!”石敬瑭在帐前下马,整理衣冠,朗声通报。我也紧随其后,翻身下马,强忍着左臂的不适和长途奔波的疲惫,肃立一旁。
帐帘被守卫在两旁的士兵从内高高挑起,明亮的火光和暖意涌出。一个洪亮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带着草原特有的豪迈与不容置疑的力量,从帐内传出:
“石卿,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