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使团带着满载的财富和石敬瑭表面上的“恭顺”北归,汴梁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但那场英武明义皇帝册封大典所掩盖的暗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得更加汹涌。
石敬瑭深知,杨光远这根刺,必须尽快拔除,否则后患无穷。
就在此时,石敬瑭颁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命,再次搅动了朝堂格局。
擢升右金吾卫上将军石重贵为检校太傅、开封尹,封郑王,加食邑三千户。同时,侍卫马步军都虞候景延广虽官职未变,但其手握京城部分禁军兵权的实职,使其门前骤然热闹起来,众多文武官员争相结交,其中,新晋郑王石重贵的身影,尤为引人注目。
石素月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石重贵被委以开封尹的重任,掌管京畿要地,其势更炽。而他主动结交景延广这位实权将领,其野心已不言自明。
这既是父皇对养子的重用和安抚,或许也是一种新的制衡——用逐渐成长的石重贵,来分担来自杨光远乃至其他潜在威胁的压力。
然而,石重贵的崛起,对她而言,并非好事。这意味着未来的权力争斗将更加复杂。她必须抓紧时间,推动对杨光远的处置。
这一日,石素月瞅准机会,在石敬瑭批阅完奏章,略显疲惫时,奉上一盏参茶,趁机进言。
“父皇,契丹使者虽已离去,然杨光远之患,犹在眼前。”石素月声音清越,语气却十分凝重,“其在洛阳,私蓄死士,勾结北虏,行事愈发咄咄逼人。若再姑息养奸,恐成心腹大患。”
石敬瑭揉了揉眉心,叹道:“朕岂不知?然其手握魏博旧部,盘踞洛阳,若贸然动手,只怕逼其狗急跳墙,与契丹里应外合,则大局危矣。”
“父皇所虑极是。故而强攻不可取,当行分化瓦解、明升暗降之策。”石素月显然深思熟虑过,侃侃而谈,“儿臣以为,可下一道明诏,嘉奖杨光远镇守西京之功,称其劳苦功高,当与心腹部将一同召回京城,接受封赏。待其麾下主要将领抵达汴梁后,再分别下旨,将他们分派至各州担任刺史。这些将领一旦离了洛阳,分散各地,便如虎落平阳,难有作为。”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石敬瑭的神色,继续道:“待其爪牙尽去,父皇再颁第二道诏书,晋升杨光远为平卢军节度使,封东平王。平卢远在青州,远离其经营多年的洛阳根本之地。届时,他孤身一人,赴任则势单力薄,如同蛟龙离水;抗旨则形同叛逆,父皇便可名正言顺发兵讨伐。此乃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
石敬瑭听着女儿条理清晰的分析,眼中渐渐露出赞许之色。此计环环相扣,既避免了直接冲突,又能有效地削除杨光远的羽翼,确实比强行征讨稳妥得多。
“月儿此策,老成谋国,甚合朕意!”石敬瑭抚掌道,“如此,既可免动刀兵,又能消弭祸患于无形。便依你之言,朕即日便让中书拟旨……”
然而,就在石敬瑭准备着手实施这“明升暗降”之策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物,来到了汴梁——前天平军节度使、不久前刚被移镇郓州的范延光,突然上表,请求入朝觐见,并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恳请陛下准许他致仕还乡。
范延光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朝野大部分的目光。这位曾经拥兵自重、甚至一度动摇国本的节度使,虽然最终归顺,但其动向依然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他此刻主动要求致仕,是真心厌倦了权力纷争,还是以退为进,另有图谋?
石敬瑭在延英殿接见了范延光。只见范延光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角斑白,身形也不复往日魁梧,言辞间充满了疲惫和诚恳。
“陛下,”范延光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老臣蒙陛下不杀之恩,更委以郓州重镇,感激涕零,无日不思报效。然近年来,老臣深感年老体衰,于军务政事皆力不从心,唯恐贻误军国,有负圣恩。思来想去,唯有恳请陛下,准老臣卸去官职,归于田园,含饴弄孙,了此残生,则陛下天恩,老臣永世不忘!”
石敬瑭看着下方姿态放得极低的范延光,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范延光曾是心腹大患,但其归顺后,倒也安分。如今他主动交出兵权,请求致仕,若应允,不仅能彻底消除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更能向天下藩镇示以宽大,吸引更多人效仿。
“范卿何必如此?”石敬瑭亲自下阶,扶起范延光,“卿乃国家勋旧,正当壮年,何言老迈?郓州之地,还需卿这等老成持重之臣坐镇。”
范延光却坚持道:“陛下隆恩,老臣心领。然老臣去意已决,绝非虚言推诿。恳请陛下成全!”说着,又要跪下。
石敬瑭连忙拦住,沉吟片刻,道:“既然范卿执意如此,朕若强留,反倒不美。只是致仕之后,范卿有何打算?”
“老臣愿在汴梁觅一僻静处所,安度晚年,时时能遥望天颜,于愿足矣。”范延光答道,显然早已想好。
让其留在京城,便于监控,倒也稳妥。石敬瑭心中已有决断,但并未立刻答应,只是温言安抚了几句,让其先回馆驿休息。
范延光求退的消息迅速传开。石素月得知后,心中亦是惊疑不定。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范延光突然来这一出,是真心想急流勇退,还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比如杨光远即将事发,故而提前抽身,避免被卷入旋涡?亦或是……有人暗中示意他如此?
无论是哪种可能,范延光此时致仕,都可能会影响到对付杨光远的计划。若处理不好,可能引起其他藩镇的猜疑,甚至可能让杨光远更加警惕。
石敬瑭似乎也有些犹豫,召来了石素月商议。
“月儿,范延光此举,你如何看?”
“父皇,范延光主动交权,于朝廷而言,利大于弊。可示天下以宽仁,亦可彻底消除郓州之患。”石素月谨慎地分析,“然其时机微妙,儿臣以为,当顺水推舟,准其致仕,但需妥善安置,既显恩宠,亦便于管控。至于杨光远之事……或可暂缓数日,待范延光之事落定,再行举措,以免节外生枝。”
石敬瑭点了点头:“朕也是此意。那便先处置范延光之事。”
随后,石敬瑭又数次挽留范延光,甚至让石素月以公主之尊,亲自前往范延光下榻的驿馆探望劝诫,言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望其以国事为重。
石素月依命前往。驿馆内,范延光对公主的亲至受宠若惊,礼数周全,但谈及复出,却只是苦笑摇头。
“殿下厚意,老臣感激不尽。然老臣确是心力交瘁,不堪驱策了。如今只求能安稳度日,再无他念。望殿下体谅老臣苦衷。”范延光言辞恳切,眼神中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疲惫,不似作伪。
石素月仔细观察,未能发现破绽,只得温言安抚一番,回宫复命。
范延光又接连上了几道言辞恳切的奏章,坚持请求致仕。石敬瑭见其心意已决,知不可强留,便下诏准其致仕,为示优容,特加封其为太子太师,赐第汴梁,令其居于京城,一应俸禄待遇从优。
范延光感恩戴德,接了诏书,便搬进了石敬瑭赏赐的宅邸,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俨然一副颐养天年的姿态。
处理完范延光致仕的风波,朝堂注意力再次集中。石敬瑭不再犹豫,开始着手实施石素月所献的“明升暗降”之策。中书门下悄然开始起草相关的诏书,只待时机成熟,便发往洛阳。
然而,无论是石敬瑭还是石素月,都清楚这绝非万无一失之计。杨光远老奸巨猾,未必会轻易就范。那蛰伏在洛阳的猛虎,面对即将到来的牢笼,是会甘心俯首,还是会奋起一击?
汴梁的冬日,天空总是阴沉沉的。石素月站在三司衙门的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并无多少计策将行的喜悦,只有一种大战将至的沉重。
范延光的急流勇退,更像是一种警示——这朝堂,这天下,即将迎来更大的风浪。而她,必须确保自己和自己所要守护的一切,不会在这风浪中倾覆。
她低声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小雪:“让我们的人,盯紧洛阳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诏书到达之后,杨光远及其心腹的任何反应,飞鸽传书,即刻来报!”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