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府管家借着灯笼微光,看清那印信上清晰的“太平公主”篆文,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脸上的不耐与嫌恶瞬间被惊骇取代。他不敢怠慢,也顾不得那冲天的臭气,连滚带爬地冲回府内通传。
刘府书房内,刘知远正与长子刘承训谈论着近日朝局,语气中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听闻管家惊慌失措的禀报,说是太平公主派了一名浑身恶臭的侍女持印信求见,父子二人皆是一愣。
“太平公主派来的?”刘知远浓眉紧锁,脸上写满了惊疑,“她不是被陛下下旨禁足府中,即将迁往洛阳了吗?如何能派人出来?还是这般模样?”
刘承训亦是讶异,他脑海中浮现出上次宫中见到的那位明艳照人、气度非凡的公主,与“浑身恶臭的侍女”实在无法联系起来。“父亲,此事蹊跷。公主殿下此刻派人前来,还是这般隐秘方式,必有极其紧要之事。”
刘知远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脸色阴晴不定。他如今在朝中秉持中立,尽量不掺和石敬瑭与太平公主乃至石重贵之间的争斗,就是为了明哲保身。此刻若见了公主的人,万一走漏风声,岂不是自找麻烦?陛下正在盛怒之下,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不见。”刘知远最终下定决心,挥了挥手,“就说我身体不适,已然歇下,让她回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管家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去回复,刘承训却起身拦了一下,对刘知远拱手道:“父亲,且慢。太平公主殿下非常人,此刻派心腹冒险前来,定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境。我们若连见都不见,万一……万一她日后真有转机,岂非平白结怨?况且,只是见一个侍女,听听她说什么,若觉得不妥,再打发走不迟。在此密室之中,外人又如何得知?”
刘承训年纪虽轻,但心思细腻,考虑得更长远些。他总觉得那位太平公主绝非易与之辈,就此彻底得罪,未必是好事。
刘知远看着儿子,沉吟片刻。刘承训的话不无道理。太平公主此女,心性手段皆属上乘,如今虽看似穷途末路,但谁又能保证她没有后手?彻底将她拒之门外,确实可能埋下隐患。只是见个侍女,听听消息,似乎……也无大碍。
“……也罢。”刘知远叹了口气,“让她从后角门进来,直接带到偏厅密室,小心些,莫要让人看见。”
“是!”管家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偏厅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率先涌入,让端坐其中的刘知远和侍立一旁的刘承训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捏住了鼻子。
只见一个身着浅碧色侍女衣裙、身形纤细的女子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她头发有些散乱,衣裙上甚至沾着些许污渍,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刘知远心中更是疑惑,太平公主怎么会派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人来?
那女子进入密室后,反手轻轻关上门,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当看清那张虽然沾染了些许污垢,却依旧清丽绝伦、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决绝的面容时,刘知远和刘承训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殿……殿下?!”刘知远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侍女,分明就是太平公主石素月本人!可她怎么会……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刘承训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看着眼前这位与记忆中那个光华万丈的公主判若两人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同情,也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刘知远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要拉着儿子行礼:“臣刘知远(刘承训)参见……”
“不必了!”石素月抬手打断,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眼神锐利地扫过父子二人,“非常之时,虚礼就免了。”
刘知远直起身,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石素月身上打量着,尤其是那身侍女服饰和难以忽视的异味,他忍不住问道:“殿下……您……您这是如何出来的?陛下不是下旨……”
石素月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屈辱与痛楚,但迅速被她压下,她不愿提及那秽土潜行的细节,只是淡淡道:“如何出来不重要。刘将军只需知道,我是冒了奇险,才得以站在这里。”
刘知远和刘承训都是聪明人,看着她这身打扮和气味,再联想到公主府如今的戒备森严,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必定是用了某种极其不堪、难以想象的方法。刘承训看着石素月那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那份悸动更甚,夹杂着浓浓的怜惜与敬佩。
“殿下甘冒奇险来见末将,不知所为何事?”刘知远定了定神,沉声问道,心中已然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恐怕将石破天惊。
石素月没有绕圈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刘知远,开门见山,语气直接得近乎冷酷:“我需要刘将军帮我一个忙。派人掩护我,秘密前往殿前司营地。”
“什么?!”刘知远闻言,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殿前司?!如今谁不知道殿前司是风暴中心,陛下正想方设法要彻底掌控,公主此刻要去那里,想做什么?!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不,是在往火坑里跳!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殿下!您这是……您可知如今殿前司是何等情形?尹晖、皇甫遇奉旨入驻,王进态度不明,陛下对您……您现在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末将……末将实在无法从命!”
他直接拒绝了,语气坚决。这浑水,他绝不能蹚!
石素月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并不气馁,反而向前逼近一步,虽然身上散发着异味,但那眼神中的锋芒却让久经沙场的刘知远都感到一阵压迫。
“自投罗网?”石素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刘将军,你以为我现在就不是在网中了吗?父皇要将我打发去洛阳,形同软禁,下一步就是随便找个人把我嫁了,彻底断送一切!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话锋一转,开始剖析利害,字字句句直指刘知远内心最深的隐忧:
“刘将军,你如今在朝中保持中立,看似超然,但你以为石重贵会一直容得下你吗?你与他素来不睦,他如今与景延广交好,势力日涨。一旦他彻底将我弄走,吞并了殿前司,整合了汴梁兵权,下一步,他要对付的会是谁?”
她盯着刘知远微微变色的脸,继续说道:“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石重睿年幼,难当大任。石重贵虽为养子,但年富力强,手握京畿,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所以冯道、赵莹,乃至朝中诸多官员,都已或明或暗地投奔了他。你刘知远功高震主,又非他嫡系,如今保持中立,在他眼中,就是潜在的威胁!你以为,待他得势之后,会放过你,会不清算你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刘知远的心上!他脸色变幻,石素月所说的,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忧!他之所以中立,就是不想卷入夺嫡之争,但同时也害怕日后被清算。石重贵此人,心胸并非宽广,他日若登基,自己这个“前朝重臣”,下场的确难料。
石素月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经有所动摇,立刻趁热打铁,给出了具体的方案和承诺,语气放缓,却带着更强的诱惑力:
“刘将军,我不需要你公开支持我,也不需要你亲自出面。你只需要派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找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设法将我秘密护送到殿前司营地附近。事后,若此事泄露,你大可杀了那几个心腹,推说他们是被我收买或是受人指使,与你无关!如此一来,你便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顿了顿,目光更加炽烈,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事成,我石素月在此立誓,绝不忘将军今日雪中送炭之情!他日若有腾达之时,必以王侯之位相酬,与将军共富贵!若事败……”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斩钉截铁地道:“我自行了断,绝不牵连将军分毫!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你依旧是你中立保身的刘大将军!”
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风险可控,而潜在的回报却极高!而且事败后的代价也由石素月自己承担!
刘知远听得心神剧震,他没想到石素月竟然能提出如此……如此狠辣又如此诱人的方案!这完全是将自己的生死和未来,都押在了这一次豪赌之上!
“殿下……您……您这是要……”刘知远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几乎不敢说出那个词。
石素月迎着他惊骇的目光,毫不避讳,她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如同玉石相击:
“不错!我就是要放手一搏!”
“李世民当年在长安,不过八百府兵,便能起事,奠定大唐基业!”
“我石素月如今手握殿前司三千精锐,为何就不能搏一个前程?!”
“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便活该任人摆布,困死洛阳吗?!”
“我不服!!”
这“不服”二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积压已久的所有屈辱、愤怒与不甘,在这密室中轰然炸响!
刘知远和刘承训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和其中蕴含的滔天意志震得呆立当场!
造反!
公主殿下这是要造反!!
她竟然敢!她竟然想效仿唐太宗李世民,以殿前司为根基,行那改天换日之事!!!
刘知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狂跳不止。他一生征战,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如此强烈的冲击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污秽、却眼神灼亮如星辰、仿佛要将这天地都燃烧起来的女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太平公主,其心志之坚,魄力之雄,远非寻常男子可比!
密室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剧烈变幻的脸色。
刘知远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一边是安稳却可能被日后清算的中立现状,一边是高风险却也可能带来泼天富贵的从龙之功!
而押注的对象,是一个正身处绝境、却展现出惊人魄力的女子!
他该如何抉择?
密室内的死寂,仿佛持续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人紧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皮影戏中即将展开生死搏杀的角色。
刘知远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生戎马,决策往往在于瞬息之间,刀光剑影中凭的是直觉与血勇。但此刻,他面临的抉择,却关乎整个刘氏一族的未来,甚至可能动摇国本!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死死盯着石素月。这个女子,衣衫褴褛,浑身恶臭,如同从淤泥中挣扎而出的残荷,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他在战场上见过的任何将星都要璀璨,都要……疯狂!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不惜焚尽一切也要杀出血路的疯狂!
“李世民……八百府兵……”刘知远喃喃自语,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是啊,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起步之时不也都是险中求胜,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他刘知远自问不逊于任何人,难道就甘心就这样吗?
石重贵与他不和,已是公开的秘密。景延广那厮,不过是个善于钻营之辈,如今却因攀附郑王而权势日重。一旦石重贵得势,他刘知远这个“前朝宿将”,下场可想而知!冯道那老狐狸选择石重贵,不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吗?
中立?在权力的角斗场上,哪有真正的中立?所谓中立,不过是弱势者无奈的选择,迟早会被胜利者清算!
而眼前这位公主……她虽然势单力薄,身处绝境,但她有魄力!有胆识!更有一种连他都感到心悸的决绝!她敢藏身污秽之中逃出生天,敢直面自己提出这惊天动地的计划,甚至敢以自身性命担保不牵连于他!
这份狠辣,这份果决,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石重贵有吗?
风险巨大,但潜在的回报,同样巨大!从龙之功,王侯之位!更重要的是,若能扶保一位由自己拥立的君主上位,他刘知远,乃至整个刘家,将获得何等稳固的地位和荣耀?!
刘承训站在父亲身后,同样心潮澎湃。他看着石素月,早已忘记了那刺鼻的气味,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激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坚韧与光芒。他下意识地觉得,跟随这样的人,或许……真的能开创一番不一样的局面?
“父亲……”刘承忍不住轻声唤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他年轻,血仍未冷,更易被这种破釜沉舟的豪情所感染。
刘知远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夹杂着恶臭,却仿佛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犹豫和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沙场老将做出决断后的锐利与沉稳。
他上前一步,对着石素月,这一次,他没有再称呼“殿下”,而是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郑重承诺的语气,沉声道:
“公主既然有此雄心壮志,知远……愿效绵薄之力!”
石素月眼中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彩,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但她的神色依旧凝重,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不过,”刘知远话锋一转,神色严肃,“此事关乎重大,必须计划周详,确保万无一失!末将需要知道,公主殿下到了殿前司,具体打算如何做?那尹晖、皇甫遇并非易与之辈,王进态度暧昧,三千将士,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开始进入角色,以合作者乃至谋士的身份思考问题。
石素月知道,这是刘知远在评估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在考验她的能力。她没有任何隐瞒,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声音低沉而清晰:
“尹晖、皇甫遇初来乍到,在军中并无根基,全靠父皇旨意支撑。他们二人为了树立权威,必然急于求成,与原本的将领和士卒矛盾已生。我只要出现在军中,振臂一呼,说出朝堂上奸臣当道,陛下被蒙蔽,欲离间我与陛下之间的父女之情,再以昔日恩义相结,至少有七成把握,能重新夺回大部分军心!”
“至于王进……”石素月眼中寒光一闪,“他若识相,便暂且留用,他若执意与我为敌……那就直接杀了。”
她的语气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让刘知远都心中一凛。此女,确有枭雄之姿!
“好!”刘知远不再犹豫,当即道:“事不宜迟!殿下这副模样,需立刻清理,换上干净衣物。末将这就去安排绝对可靠的心腹和车辆!承训!”
“孩儿在!”刘承训立刻应声。
“你亲自去挑选人手!要家中忠诚、父母妻儿皆在掌控之中的家仆!选一辆运送蔬菜瓜果的普通板车,进行改装,设置夹层!你亲自带队,护送……护送这位姑娘前往殿前司大营附近!记住,沿途避开巡城金吾卫的主要路线,若遇盘查,见机行事,宁可绕远,不可硬闯!”
“是!父亲!”刘承训领命,看了一眼石素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愫,转身快步离去,步伐坚定。
刘知远又对石素月道:“殿下,请随末将府中侍女前往厢房稍作梳洗,换上身干净利落的衣物。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宫门落钥、全城宵禁之前,将您送到!”
石素月点了点头,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和仪容了。她在刘府侍女的引导下,迅速离开密室,前去清理那满身的污秽,准备迎接接下来那决定命运的雷霆一击!
刘知远独自留在密室中,看着摇曳的烛火,拳头缓缓握紧。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刘知远,已经彻底踏上了太平公主这条看似随时可能倾覆的破船!
是乘风破浪,直上青云?还是船毁人亡,身死族灭?
答案,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