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琅昏迷的第一周,时间仿佛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每一分每一秒都拖着漫长的尾巴,在死寂的公寓里艰难爬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营养液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生命停滞的凝滞气息。林医生每天会在固定时间出现,提着那个黑色的、看起来深不可测的医疗箱。他的到来像一场精准而无声的仪式——测量体温、血压、血氧饱和度,检查瞳孔反应,更换输液袋,调整仪器上闪烁的数字。他的动作专业、利落,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仿佛在维护一件精密的仪器。偶尔会和花咏低声交谈几句,用的都是高途听不懂的医学术语,语气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这种极致的专业和冷静,反而更衬出局势的严峻和……无望。
花咏在最初几天几乎寸步不离。他将这间公寓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高度保密的指挥中心。手机始终保持震动,接电话时会走到阳台或书房,压低了声音,但高途仍能隐约听到一些碎片——“项目暂停”、“所有日程推迟”、“没有确切时间表”。花咏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红血丝,泄露着压力。他高效地处理着因沈文琅突然“消失”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一切外界窥探和风雨阻挡在外。他的存在,带给高途一种复杂的感受:一方面是难以避免的依赖感(毕竟高途自己根本无法应对这些),另一方面则是更深的疏离和一种被“接管”的屈辱感。他和沈文琅这个破碎的世界,正在被花咏以一种强势而冷静的方式介入并掌控。
高途自己则像一只受惊的、失去了巢穴的幼兽,大部分时间蜷缩在客厅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里,或者把自己关在卧室。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走路踮着脚尖,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生怕惊扰了隔壁房间里那脆弱的平衡。食物是由花咏带来的专人烹制的流食或营养餐,精致却毫无滋味,高途机械地吞咽着,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理需求。夜晚是最难熬的,寂静被无限放大,任何细微的声音——暖气片的嗡鸣、水管中水流过的汩汩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显得格外刺耳。他常常在深夜惊醒,冷汗浸湿睡衣,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但除了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什么也听不到。那种绝对的、象征着生命迹象微弱的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恐慌。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沈文琅的样子,但那幅画面总是不由自主地闯入脑海——苍白如纸的脸,深陷的眼窝,插着的管子,还有额角那块刺眼的纱布。这景象与记忆中车祸后IcU里的沈文琅重叠,勾起他最深的恐惧和无力感。他恨沈文琅,这种恨意如同基石,支撑着他破碎的世界。然而,当恨的对象变成一个毫无反应、生命垂危的躯壳时,恨意仿佛失去了着力点,变得空洞而令人迷茫。他有时会不由自主地走到沈文琅的房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指尖微微颤抖,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进去吗?面对那个因他(至少他认为是)而变成这样的沈文琅?他害怕看到那副景象,害怕面对自己可能产生的、不该有的情绪波动。不进去吗?那种被寂静和未知折磨的焦虑又几乎要将他逼疯。
第一次真正独自面对沈文琅,发生在一个午后。花咏因一个极其重要的、无法远程进行的跨国视频会议必须离开公寓几个小时。当花咏穿上外套,简短地告知高途他需要离开一下,并嘱咐“有事立刻打我电话”时,高途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公寓里只剩下他和隔壁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寂静如同有形的物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最终,一种强大的、近乎自虐的冲动战胜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像推开一扇通往禁忌之地的大门一样,极其缓慢地推开了沈文琅的房门。
房间里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很暗,只有生命监护仪屏幕发出的幽幽绿光,映照着床上那个静止的身影。沈文琅躺在那儿,鼻饲管和氧气管让他看起来异常脆弱,各种导线和输液管像藤蔓般缠绕着他消瘦的身体。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呼吸轻浅而均匀,仿佛随时会停止。高途站在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强迫自己走近几步,在离床尾还有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结界。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僵硬的石像。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如擂鼓般的心跳。脑海中一片混乱,恨意、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近乎怜悯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想对着那张脸怒吼,想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但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阵无声的哽咽。他发现自己连发泄恨意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像逃跑一样,踉跄着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第一次独自面对,以彻底的沉默和崩溃般的逃离告终。但那颗名为“面对”的种子,已经在极度压抑的土壤中,悄然埋下。寂静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却也迫使着他,不得不开始寻找一个出口,哪怕那个出口,通向的是更深的痛苦旋涡。
(感谢貂寺的陆芸送来的“用爱发电”为您专属加更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