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白昼越来越短,黄昏来得格外早。夕阳的余晖不再炽烈,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忧郁的橘红色,将海面和小屋染上一层温暖却短暂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凉意,海风也带上了萧瑟的味道。冬日的脚步,确实近了。
小屋里的生活,在这种日渐缩短的光照和渐冷的天气中,反而呈现出一种更加内敛和深沉的平静。高途和沈文琅之间的相处,已经形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默契,无需言语,甚至无需眼神,就能感知到对方细微的需求和状态变化。
高途开始为过冬做准备。他检查了门窗的密封性,加固了有些松动的窗框,从储藏室里翻找出厚实的毛毯和更保暖的被褥。他甚至还设法弄来一个小型的、安全的燃油暖炉,以备在极寒天气时使用。这些琐碎的工作,他做得有条不紊,沉默而专注。沈文琅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忙碌,有时目光会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眼神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安心的依赖。
沈文琅的身体状况进入了一个缓慢而稳定的平台期。剧烈的疼痛发作减少了,但虚弱和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他不再勉强自己进行过于吃力的活动,而是更加顺从地接受高途的安排,在阳光下小憩,在暖和的房间里阅读,或者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变幻的海景。他的沉默中,少了几分挣扎,多了几分认命般的平和,甚至偶尔,会在阳光特别好的午后,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惬意的神情。
一天傍晚,高途在整理壁炉旁的柴火时,不小心被一根木刺扎破了手指,渗出血珠。他蹙眉甩了甩手,正准备继续,却听到身后传来轮椅轻微的响动。他回过头,看到沈文琅不知何时自己推着轮椅靠近了些,正静静地看着他流血的手指,眼神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担忧。高途愣了一下。沈文琅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了指放在不远处小几上的医药箱。
高途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心中微微一颤。他走到医药箱前,拿出创可贴,默默处理好伤口。整个过程,沈文琅的目光一直安静地追随着他,直到他贴好创可贴,才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的暮色。没有言语,但这个细微的举动,却像一股暖流,无声地淌过高途的心田。他意识到,沈文琅并非麻木,他依然在感知,在关心,只是用一种极其内敛的方式。
晚餐时,高途端来一碗熬得浓稠的、加了姜丝的鱼汤。海边的秋冬,喝这样的汤能驱寒暖身。沈文琅接过碗,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汤匙碰在碗壁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喝得很慢,但很认真,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高途没有催促,只是坐在对面,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食物。餐桌上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家常的、令人心安的宁静。
饭后,高途推着沈文琅到窗边看日落。这是他们近来养成的习惯。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海面渲染成一片绚烂而哀婉的瑰红色。海鸥成群地飞回岸边的巢穴,发出悠长的鸣叫。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这种将尽未尽的、薄暮时分的诗意与苍凉之中。
沈文琅望着那片燃烧般的晚霞,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水面:“……像不像……那年,在南山看过的枫叶?”
高途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南山枫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关系还远未破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美好的时候,一次短暂的秋游记忆。那时的沈文琅,还没有被权势和欲望扭曲,眼神明亮,带着少年般的意气;而他自己,也还怀着满腔的爱恋和憧憬。那片如火如荼的枫林,曾是他们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纯粹而温暖的亮色。
高途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巨大的酸楚和复杂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窗外那片即将被夜色吞噬的晚霞,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沈文琅似乎也并不期待回答。他说完那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间的呓语。但高途知道,不是的。那是沈文琅在向他,也向自己,展示了一个被深埋的、柔软而疼痛的角落。
夜色终于完全降临,海面变成一片深邃的墨蓝,只有远处灯塔的光芒规律地闪烁。高途推着沈文琅回房,帮他洗漱安置。整个过程,两人都异常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伤感而沉重的气氛。
当高途准备离开时,沈文琅在黑暗中忽然轻声说:“……冬天……快到了。”
高途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屋里……会点暖炉吗?”沈文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孩童般的依赖。
高途的心再次被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会。不会让你冷着。”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门。靠在门外的墙上,高途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慢慢平复。他知道,那道被强行封存的记忆闸门,已经被沈文琅那句无心(或有心)的话,撬开了一道缝隙。往昔的美好与后来的惨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残酷的对比和痛苦。
但奇怪的是,在这巨大的痛苦之中,高途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和沈文琅之间那根无形的纽带,非但没有断裂,反而因为共同触碰了那段尘封的、带着血泪的回忆,而变得更加……真实和紧密了。他们不再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敌,而是两个被命运摧残、共同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可怜的灵魂。
冬天将至,万物萧瑟。但在这海角孤屋中,两个破碎的人,却在薄暮的余晖和渐起的寒风中,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靠得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