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文琅昏迷进入第二周、第三周,时间呈现出一种粘稠而矛盾的状态。一方面,日子在重复的寂静和等待中显得漫长无比;另一方面,当高途某天蓦然回首,却发现近一个月的光阴已悄然流逝,而沈文琅依旧沉睡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仿佛被时间遗忘。林医生的来访频率降低到了每两天一次,带来的消息总是“生命体征平稳,但意识恢复尚无迹象”,语气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花咏逐渐恢复了部分外部工作,但每天仍会过来待上大半天,处理公务,确保一切运转。他的存在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压迫感,反而成了一种稳定的背景音,让高途在极度混乱中,意外地找到了一丝畸形的依靠。
高途自己的状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极度的恐慌和最初的逃避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疲惫感所取代。他依然避免与花咏有过多的眼神交流,但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时刻紧绷。他甚至开始尝试做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比如给自己倒杯水,或者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对沈文琅房间的恐惧感,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具有毁灭性的冲击力。有时,在花咏短暂离开或是在书房专注工作时,高途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站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
进入房间的行为,从需要巨大勇气才能完成的仪式,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需要。他依旧会搬那把椅子坐在固定的距离上,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初,他依旧维持着绝对的沉默,只是看着。看沈文琅消瘦的侧脸,看他偶尔在无意识中微微颤动的睫毛,看输液管中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坠落的样子。这种长时间的、静止的凝视,像一种诡异的冥想,让他在纷乱的心绪中,获得了一种病态的平静。
打破沉默的契机,平凡到近乎可笑。那是一个阴沉得令人压抑的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单调而催眠。高途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尖锐的、持续的汽车防盗报警器的声音,突兀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高途被惊得浑身一颤,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对着床上那个毫无知觉的人,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吵死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高途自己先愣住了。他猛地捂住嘴,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惊慌地看向沈文琅,对方依旧沉睡,呼吸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房间里只有报警器遥远的、逐渐减弱的鸣响,和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然而,就在那片死寂即将重新合拢之际,高途却奇异般地感觉到,那句无意识的抱怨,仿佛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它没有被吞噬,而是……消散了,像一粒沙子投入无边的沙漠,虽然微不足道,却确实存在过。
从那天起,高途开始尝试说更多的话。这过程缓慢而艰难,充满了迟疑和反复。最初,只是一些极其简短的、描述性的句子,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今天……下雨了。”
“窗台上的花……好像枯了。”
“林医生今天来过了。”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长久不用的滞涩感。每说出一句,他都会停顿很久,像是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又像是在品味这种“交流”带来的奇异感觉。这并非真正的对话,而是一种单方面的、近乎仪式性的倾诉。对象是一个沉默的、无法给予任何反馈的倾听者,这反而卸下了高途所有的心理负担。他不必担心被评判,被拒绝,被伤害。
渐渐地,他的话变得稍微长了一些,内容也开始触及一些更私密、但依旧停留在表层的情感。
“昨晚……又没睡好,总是做噩梦。”
“花咏带来的汤……太咸了,喝不下去。”
“有时候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目光常常是空洞地落在窗外,或者停留在沈文琅盖着的白色被子上,并不直接看着对方的脸。这些话像是漂浮在房间里的尘埃,没有落脚点,却奇异地缓解了他内心积压的、无处宣泄的孤独和压力。这是一种安全的、可控的情感宣泄方式,对象是一个绝对安全的“树洞”。
当然,恨意从未远离。有时,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停下来,眼神变得冰冷而尖锐,心中翻涌起恶毒的诅咒和质问。但他从未将这些说出口。仿佛一旦将这些最黑暗的情绪诉诸于这个昏迷的沈文琅,就会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将眼前这脆弱的平静彻底摧毁。他只是在内心激烈地搏斗,然后强迫自己将话题转向更无关痛痒的方向。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些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碎语中悄然流走。高途没有意识到,这种单向的倾诉,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他开始习惯每天有一段时间坐在这里,对着这个沉默的倾听者,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他甚至开始注意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比如沈文琅手指偶尔无意识的轻微抽动,或者眉心几不可查的蹙起。这些发现会让他心跳漏掉一拍,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待和恐惧的情绪。
他依旧恨着沈文琅,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恨意的旁边,悄然生长出了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是一种习惯性的关注?是一种对共同处境的扭曲认同?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病态的联结?高途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废墟上,这些如同沙粒般微不足道的碎语,成了他唯一能够抓住的、维系着自身不至于彻底崩溃的稻草。而稻草的另一端,连接着的,是那个造成了一切、如今却毫无知觉的、他最恨的人。命运的讽刺,莫过于此。
(感谢YJ小鱼姐姐送来的“用爱发电”为您专属加更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