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还是痛。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把钝刀在肋骨缝里刮,吸进去的是冷气,呼出来的是火辣辣的疼。右胳膊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紫黑油亮,稍微一动,骨头茬子摩擦的酸爽能让人直接背过气去。左腿更别提了,从大腿根到脚趾头,像灌了铅又泡在辣椒水里,沉甸甸、火燎燎的,完全不听使唤。
我躺在澳门路环这间废弃仓库的破床垫上,感觉自己就是一块被扔在案板上、剁了一半还没断气的烂肉。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具体过了几天,我根本算不清。时间在这只剩下疼痛和等死的地方,屁用没有。
高烧像个赖皮鬼,时来时走。烧起来的时候,眼前全是重影,死去的明哥、肥膘那张肥脸、崩牙巨的狞笑,像走马灯一样转,吵得我脑仁炸裂。退烧的时候,人就清醒得可怕,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连牙齿咬合都带着脑壳的共鸣痛。
那个叫阿崩的瘦小子,像个幽灵。每天准时出现,扔下两个硬得能砸死狗的馒头和半瓶浑浊的“清水”,然后就像躲瘟疫一样,离我远远的,靠在门口锈迹斑斑的铁架上抽烟,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荒废的院子,一句话都没有。
我试过跟他搭话,问东问西,比如“根叔到底想点(想怎样)”、“外面现在咩环境”,他要么当没听见,要么就甩过来一记冷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清楚:再废话,连馒头都没得吃。
操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想我韦吉祥在砵兰街劈友(砍人)的时候,这种小瘪三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现在倒好,成了这鬼样子,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
睚眦纹身死气沉沉,一点反应都没有,大概也觉得我这宿主废了,懒得搭理。过肩龙那点韧性,也就够我吊着口气不死。倒是背后那尊关公,自打那晚用一丝凉意把我从鬼门关扯回来之后,偶尔还会传来一点极其微弱的悸动,不痛不痒,更像是一种……监视?或者提醒?提醒我还欠着“忠义”的债没还?
还个屁!我他妈现在自身难保!
绝望像仓库里潮湿发霉的空气,无孔不入。我开始盘算最坏的结果。伤好不了,感染加重,最后烂死在这里。或者,根叔觉得我没利用价值了,让阿崩把我处理掉,扔进海里喂鱼。哪种死法都不好看。
就在我差不多要认命的时候,转机来了。不是好事,是能把人直接气炸肺的噩耗。
那天下午,阿崩破天荒地没在门口抽烟,而是拎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脸色比平时更臭。他把塑料袋扔我床边,里面除了馒头,还有几板过了期的消炎药和一卷相对干净的绷带。
“换药。”他吐出两个字,语气硬邦邦。
我愣了一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小子还会发善心?我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笨拙地去扯身上那些已经发黑发臭的旧绷带。伤口化脓了,黏连在一起,一扯就疼得我直抽冷气。
阿崩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等我好不容易把胸口和胳膊的绷带扯开,露出下面红肿流脓、惨不忍睹的伤口时,他忽然冷冷地开口,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香港嗰边,崩牙巨同刀疤杰,联手扫清咗你砵兰街所有场子。你班兄弟,散的散,死的死。长毛俾人斩成重伤,丢咗半条命,而家唔知匿去边度,可能已经冚家铲(死全家)了。”
我正龇牙咧嘴地往伤口上撒药粉,听到这话,手猛地一抖,整板药粉都扣在了伤口上,钻心的疼瞬间被一股冰凉的麻木取代。我抬起头,死死盯着阿崩,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讲咩?!边个同你讲嘅?!”
阿崩面无表情,像在背诵:“根叔收到风。话俾你知,等你死都死得明白。”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往我心上又插了一刀:“白头佬睇住你玩完,屁都冇放一个。你韦吉祥个朵(名号),而家喺香港,同堆臭垃圾冇分别。”
轰!
我脑子里像被扔进了一颗手雷!砵兰街……没了?长毛……半死不活?兄弟……死的死散的散?白头佬冷眼旁观?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我辛辛苦苦、用命搏回来的地盘!我当成家的地方!就这么没了?!长毛跟我从慈云山出来的兄弟!就这么被废了?!
“呃啊——!”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是因为伤口的疼,是心被撕碎的剧痛!我想跳起来,想杀人!但身体像一摊烂泥,刚撑起一点,就重重摔回床垫上,牵动全身伤口,疼得几乎晕厥!
右臂的睚眦纹身,在这一刻,像是被我的暴怒和绝望点燃了!一股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热流猛地窜起!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一种濒临爆炸的狂躁!它渴望血!渴望报复!
过肩龙纹身也传来一阵紧绷感,似乎在强行支撑我这具破败的身体,不让它彻底崩溃。
而背后的关公纹身,那股微弱的悸动瞬间变得强烈!不再是凉意,而是一种灼热的刺痛!像被香火烫了一下!伴随着刺痛,一个模糊却威严的意念撞进我的脑海:“忠……义……不可……堕!”
忠义?兄弟都没了,地盘都没了,还谈他妈什么忠义!
我趴在床垫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脓血和眼泪糊了一脸。绝望、愤怒、仇恨……各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过了好久,我才慢慢抬起头,眼睛血红地盯着阿崩,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根叔……点解要同我讲呢啲?”
阿崩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根叔话,你若系仲有啲用,就唔好似条死狗咁瘫喺度。你嘅仇人,唔单止系崩牙巨。”
我瞳孔一缩:“咩意思?”
“当日喺半山,想郁(动)白头佬个女嗰班悍匪,同今晚想杀你灭口嗰个杀手,系同一班人。”阿崩一字一顿,“佢哋唔系崩牙巨嘅人,亦唔系台湾帮。”
“系边个?!”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阿崩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系‘和义堂’嘅人。准确嚟讲,系刀疤杰暗中养嘅一班‘死士’,专门做啲见唔得光嘅脏活。”
刀疤杰?!是他?!半山袭击是他策划的?今晚的灭口也是他安排的?他想一石二鸟,既搞乱白头佬,又借白头佬或者台湾帮的手除掉我?!
为什么?因为我在砵兰街挡了他的路?因为我是火爆明的人?
对!一定是这样!崩牙巨和刀疤杰表面联手,暗地里刀疤杰这杂种还想玩阴的,把水搅得更浑,他好从中渔利!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一股比之前更冰冷、更纯粹的杀意从我心底升起!崩牙巨是明面上的仇人,刀疤杰则是藏在暗处的毒蛇!这条毒蛇,更该死!
睚眦纹身感受到我这股针对性的杀意,兴奋地颤抖着,热流更盛!关公纹身的刺痛也渐渐平息,似乎默认了这复仇的指向。
我看着阿崩,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理智取代:“根叔点知得咁清楚?佢想我点?”
阿崩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根叔点知,你唔使理。佢只系想话俾你知,你想报仇,敌人唔止一个。至于点做……”他瞥了一眼我惨不忍睹的身体,“等你唔死得,再讲。”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
仓库里重新剩下我一个人,和满屋子的死寂。但这一次,死寂中孕育的不再是绝望,而是滔天的怒火和复仇的毒焰。
砵兰街没了,可以再打!兄弟散了,可以再聚!但只要我韦吉祥还有一口气在,崩牙巨,刀疤杰,你们两个老杂种,就一定要血债血偿!
尤其是刀疤杰这条毒蛇!我要亲手拔掉他的獠牙,挖出他的蛇胆!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具几乎报废的身体,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必须要活下去的欲望!不是为了苟延残喘,是为了复仇!
我抓起那卷干净的绷带,用牙齿配合左手,开始疯狂地、不顾疼痛地重新包扎伤口。药粉刺激着皮肉,疼得我浑身哆嗦,但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每一次缠绕,都像在给自己打上一道复仇的烙印。
阿崩带来的不仅是噩耗,更是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它打碎了我最后一点软弱的幻想,把我彻底变成了一头只想撕碎仇敌的受伤野兽。
根叔……你这条老狐狸,果然厉害。用最残忍的方式,逼出了我最凶戾的一面。
好!很好!
那就看看,我这头从地狱爬回来的疯狗,最后会咬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