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的光,像泼了脏血,透过树枝缝隙漏进山洞,照在满地狼藉和那几具渐渐僵硬的尸体上。血腥味浓得呛鼻子,混着山洞本身的土腥气,闻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涩。
我单膝跪在地上,拄着那把卷了刃的砍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跟个破风箱似的。浑身没一处不疼,刚才拼命时绷着的劲儿一松,伤口全炸开了,右胳膊吊着的地方针扎一样,左腿沉得像灌了铅,动一下都扯着筋。冷汗混着血水,顺着下巴颏往下滴,砸在冰冷的石头上,啪嗒,啪嗒。
睚眦纹身那股邪火退下去了,留下一种掏空了似的虚弱,但皮底下还一跳一跳的,像没吃饱的饿狼。过肩龙死扛着,没让我散架。关公?还是那副死样子,沉甸甸地压着,屁都不放一个。
阿崩站在洞口,背对着血月,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半天没动弹,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像根戳在那儿的木头橛子。
“根叔……真系联系唔上了?”我哑着嗓子问,声音跟砂纸磨铁似的,难听。
他慢慢转过身,血月光照在他侧脸上,一片惨白。“最后一次通话,听到枪声同爆炸声,之后……就断了线。”他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但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根叔那条老狐狸,精得跟鬼似的,也能栽跟头?是谁动的手?刀疤杰?崩牙巨?还是……更上面的大佬?这潭水,比我想的还浑,还深。
“而家点算?”我看着他。现在真就剩下我们俩了,像两条被扔在荒岛上的瘸狗。
阿崩没直接回答,走过来,蹲下身,检查我崩裂的伤口。他手法还是那么利落,从自己破背包里掏出干净的布条和那种刺鼻的药膏,给我重新包扎。冰凉的药膏糊上去,疼得我直抽冷气。
“你嘅伤,唔可以再拖。”他一边缠绷带,一边说,头也不抬,“要揾个正经医生。呢种山草药,顶唔顺了。”
“去边度揾?而家我哋系过街老鼠。”我苦笑。正规医院是自投罗网,黑市医生?信得过吗?
“我有个地方。”阿崩系好绷带,抬起头,眼神锐利,“风险好大,但系冇得拣。佢系个‘跌打郎中’,以前同我老豆有啲交情,把口密,但系要钱,而且要命大。”
“几多钱?”我问。钱是个王八蛋,但现在能要命。
“唔系钱嘅问题。”阿崩摇头,“系要搏命。佢住喺流浮山附近,嗰度而家系‘和义堂’同‘号码帮’争紧嘅地盘,龙蛇混杂,差佬都唔多敢去。要穿过佢哋嘅哨卡,先到得到。”
流浮山?三不管地带?确实危险。但就像他说的,没得选。
“几时去?”我问,语气平静得自己都意外。死过几次,好像没那么怕了。
“天光前。”阿崩站起身,“趁班契弟最眼瞓嘅时候。你要撑住。”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撑着砍刀,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差点跪下去。阿崩伸手架住我胳膊,把我拽起来。他的手很有力,也很稳。
后半夜,雨彻底停了,但风更大,吹得山林呜呜响,像鬼哭。阿崩搀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漆黑的山路上挪。我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左腿根本使不上劲,全靠右腿和过肩龙那点韧性蹦着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我牙关紧咬,冷汗就没干过。
睚眦纹身安分了点,大概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关公依旧沉默。只有风声和我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快到山脚时,前面隐约传来人声和狗叫。阿崩立刻拽着我蹲进一丛灌木后面。远处有手电光晃动,是哨卡。
“前面就系‘黄麻角’哨卡,和义堂嘅人守着。”阿崩压低声音,“我睇过,今晚得四个人,一条狗。等阵我引开佢哋同只狗,你趁机爬过去。记住,唔好出声,唔好回头,一直往前爬,见到一条臭水渠,就沿着渠往东走,我喺嗰边等你。”
“你点引?”我问。他一个人对付四个加条狗?
“我自有办法。”阿崩没多说,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黑乎乎、闻着有点腥的肉干。“呢啲系特制嘅,只狗顶唔顺。”
他猫着腰,像影子一样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那边狗叫变得兴奋狂躁,接着是人的呵斥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手电光朝着另一个方向追去。
机会!我咬着牙,用胳膊肘和膝盖,拖着废腿,像条蜥蜴一样,在冰冷的泥地上往前爬。每动一下,伤口都摩擦着地面,疼得钻心。地上的碎石和树枝划破了手掌和膝盖,火辣辣的。但我不能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爬过去!
爬了不知道多久,手掌磨破了,膝盖也血肉模糊,终于看到了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水渠。我滚进渠里,冰凉的污水浸透衣服,刺激着伤口,疼得我差点晕过去。但精神却是一振,沿着渠壁,继续往东挪。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前方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是阿崩。他快步过来,把我从臭水渠里拖上来,脸色有些苍白,衣服被撕破了几处,但没受大伤。
“得手了。快走!”他架起我,继续赶路。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摸到了流浮山边缘一片杂乱无章的寮屋区。这里像个巨大的垃圾场,违章建筑挤在一起,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臭味。几个早起的瘾君子和流浪汉用麻木的眼神看着我们,没人关心。
阿崩带着我七拐八绕,来到一间门脸破旧、挂着个模糊不清“跌打损伤”牌子的小诊所门口。他敲了敲门,三长两短。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门后打量我们。是个干瘦的老头,头发花白,戴着副老花镜。
“崩仔?你……”老头看到阿崩,愣了一下,又看到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我,脸色一变,“呢位系?”
“祥哥。我兄弟。伤得好重,麻烦七叔你。”阿崩语气带着罕见的恳求。
七叔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们进去了。诊所里又小又暗,堆满了各种草药和瓶瓶罐罐,味道混杂。
七叔让我躺在一张铺着脏兮兮白布的小床上,检查我的伤势。他手法很老道,按到我断骨的地方,疼得我眼前发黑。
“手骨裂咗,肋骨折咗三根,左脚踝旧伤复发,加埋失血同感染……”七叔眉头拧成疙瘩,“后生仔,你条命真系捡返来嘅。”
他没多问来历,直接开始处理。先是用真正的消毒水清洗伤口,那滋味,比阿崩的药膏还销魂。然后正骨,上夹板,打针消炎药,动作干净利落。过程中,我疼得几次差点昏死过去,全靠一股狠劲撑着。
弄完一切,天已经大亮了。我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浑身被绷带裹得像个木乃伊,但伤处的剧痛确实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
七叔洗着手,对阿崩说:“伤势暂时稳住咗,但要好返,至少要一个月,而且要静养。呢度唔系久留之地,你哋有乜打算?”
阿崩看向我。
我躺在那里,看着低矮的天花板,上面满是污渍。一个月?静养?我等不了!砵兰街的仇,长毛的债,刀疤杰和崩牙巨的脸,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
根叔失联,我和阿崩成了孤军。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开始。以前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现在,只能靠自己这身烂骨头和一条捡回来的命。
睚眦纹身微微发热,不是躁动,是一种冰冷的渴望。过肩龙在药力作用下,缓慢修复着身体。关公依旧沉寂,但那份沉重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我慢慢转过头,看向阿崩,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淬过火般的坚定:
“唔静养了。七叔,有冇办法,让我快啲企得稳?哪怕……折寿都得。”
阿崩和七叔都愣住了。
我盯着他们,眼中是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火山:
“我要返香港。呢笔数,我要亲手同班杂碎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