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彻底深了。
黑松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将山寨里透出的喧嚣与火光尽数吞入腹中,只留下沉重的呼吸。林渊的命令下达后,五百人的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如同一块被投入水中的墨,悄无声息地化开,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里。
小六子带着五十名精锐,像一群狸猫,消失在了通往后山的那条几乎不可见的山羊小道上。他们的身影几个起落,便被盘根错节的树影彻底淹没。
狗剩则领着一百五十名弟兄,向着山寨正面的右翼迂回。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这是将军第一次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他感觉自己肩上扛着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座山。他不敢回头看,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探路兄弟的背影,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慌张踩进泥土里。他身后的弟兄们,没人说话,但那一声声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一往无前的气势。他们是饿狼,而寨门的方向,飘来了肉香。
周通跟在林渊身后,看着另外两支队伍悄然隐去,心中只剩下震撼。这哪里是临时拼凑的流民,这分兵、这潜行,其间的默契与效率,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支京营卫所都要强上数倍。
“周百户,跟紧了。”
林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周通回过神,发现林渊已经带着剩下的两百人,来到了一处看似无路可走的悬崖之下。这面峭壁虽不如“一线天”两侧那般陡峭,却也接近笔直,湿滑的岩壁上覆满了青苔,只有一些扭曲的树根和岩石的缝隙可供攀援。
“上。”
林渊没有多余的废话,只说了一个字。他将绣春刀反扣在背后,第一个伸手抓住了崖壁上垂下的一根粗壮藤蔓。他没有立刻发力,而是先试了试藤蔓的韧性,随即手脚并用,身体如同一只敏捷的猿猴,贴着崖壁,悄无声息地向上攀去。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每一次发力,每一次借力,都精准而高效,仿佛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千百遍。
他前世作为极限运动爱好者的身体记忆,在此刻与这具锦衣卫的强健体魄完美融合,展现出一种超越常人理解的攀爬能力。
身后的新兵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将军身先士卒,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跟上!”一名队率压低声音吼道。
新兵们有样学样,将兵器固定好,一个个咬着牙,开始向上攀爬。他们没有林渊那般轻盈,动作笨拙了许多。一个年轻的士兵脚下一滑,半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吓得他闷哼一声,脸色惨白。旁边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后怕与坚定,默默点了点头,继续向上。
周通跟在队伍中间,爬得气喘吁吁,肺里火辣辣的疼。他抬头看着上方那个如履平地的身影,心中最后一点轻视与怀疑,也随着汗水一同蒸发了。他终于明白,骆养性看走了眼,满朝文武都看走了眼。这个林渊,根本不是什么靠着赈灾作秀往上爬的投机者,他是一头真正的、懂得如何狩猎的猛虎。
两百人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蜈蚣,紧紧地贴在崖壁上,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移动。唯一的声音,是手指抠进岩缝的摩擦声,和偶尔被踩落的碎石滚入黑暗的微弱回响。
一炷香后,林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上了悬崖的顶部。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如同一张纸片,平平地贴在地面,仔细观察着下方的动静。
悬崖下方,就是山寨的腹地。火光冲天,将匪徒们的狂态照得一清二楚。他们距离那座灯火通明的聚义厅,直线距离不过百步。震耳欲聋的划拳声、淫词浪语的调笑声,还有女人的哭泣与求饶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罪恶。
很快,两百名新兵陆续攀了上来。他们个个累得脸色发白,大口喘着粗气,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他们只是用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罪恶的乐土,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
林渊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明白了指令。他们如同一群最耐心的猎手,匍匐在黑暗中,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机。
与此同时,山寨的另一端。
小六子带着五十人,已经摸到了那座关押人质的小楼后方。小楼的守卫果然如同探子所说,只有两人。他们正靠在门前,就着一盘花生米,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酒,眼睛不时地瞟向聚义厅的方向,似乎在羡慕那边的热闹。
“他娘的,大哥吃香喝辣,咱们就得在这儿看门,真晦气!”其中一个抱怨道。
“知足吧,等大哥入了洞房,那通州富商剩下的几个丫鬟,兴许能轮到咱们。”另一个嘿嘿笑道。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只手从他身后的黑暗中闪电般伸出,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里的短刀,无声地抹过了他的喉咙。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身体便软了下去。旁边的同伴刚察觉到不对,一柄刀鞘已经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后颈上,他哼都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
小六子做了个“搞定”的手势,几名士兵立刻上前,将尸体和晕倒的匪徒拖入黑暗。小六子贴在门上,听着里面传来的隐约啜泣声,心中大定。他没有急着破门,而是带着人,潜伏在小楼周围的阴影里,像一只等待信号的猫头鹰。
而在山寨的正门方向,狗剩和一百五十名弟兄,也已潜伏到位。他们趴在寨门外围的草丛和树林里,距离那几个醉醺醺的守门匪徒不过五十步。
狗剩趴在一块岩石后面,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硬弓。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的手却很稳。他一遍遍地检查着搭在弦上的那支火箭,箭头上缠绕的布条,已经浸透了火油。他只需要一个信号,就能让这罪恶的寨门,变成一片火海。
时间,在三方人马的死寂等待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山寨里的狂欢,似乎达到了顶峰。
聚义厅里,“过山风”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一脚踩在桌子上,手里高高举起一个盛满了酒的大海碗,对着满堂的头目们吼道:“弟兄们!今儿我‘过山风’大喜!喝完这碗,老子就去当新郎官!以后那通州王家的万贯家财,就是咱们的!他那水灵灵的闺女,就是咱们的压寨夫人!哈哈哈哈……”
“大哥威武!”
“恭喜大哥!贺喜大哥!”
一片谄媚的叫好声中,“过山风”得意地仰起头,正要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匍匐在悬崖上的林渊,缓缓举起了右手,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没有声音,没有呐喊。
这是一个死神的信号。
“嗖——嗖嗖嗖!”
几乎在同一时间,山寨正门的方向,数十道火光陡然从黑暗中窜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破夜空,如同一场倒灌的流星雨,精准地射向那座由原木搭建的寨门和箭楼!
“轰!”
浸满了火油的箭头一碰到干燥的木料,火焰便轰然爆开!火舌瞬间吞噬了整个寨门,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那几个还在门口醉醺醺守卫的匪徒,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被火海吞没,变成了几个扭动的人形火炬。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山寨的喧嚣,出现了零点一秒的凝滞。
所有人都被那冲天的火光和凄厉的惨叫惊呆了。
聚义厅里,“过山风”举着酒碗的动作僵在了半空,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大半,被惊愕与暴怒所取代。
“怎么回事?!”他怒吼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把篝火弄到寨门上去了?!”
“大哥,不好了!敌袭!是敌袭!”一个匪徒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敌袭?”“过山风”一把将手里的酒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哪来的敌……”
他的话还没说完,聚义厅的屋顶上,突然传来一连串沉闷的重物落地声,仿佛天上掉下来几十块大石头。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聚义厅那扇由整块厚木板制成的大门,不是被人从外面推开,而是被人从中间,用一种无比狂暴的力量,硬生生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中,一个身影逆着外面冲天的火光,缓缓走了进来。他手持一把狭长的绣春刀,刀身上流淌着月光与火光,显得冰冷而致命。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沉默如铁的身影,他们从屋顶,从窗户,从每一个匪夷所思的角落涌入,瞬间便将整个聚义厅包围得水泄不通。
“过山风”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着那个为首的年轻人,对方的脸上,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仿佛不是来剿匪,而是来赴宴的客人。
“听说,你在等我?”林渊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火焰的爆裂声,“在下锦衣卫校尉,林渊。你的贺礼,我亲自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