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承恩胡同。
新赐的宅邸是一座标准的三进大院,朱漆大门上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楣上悬着“林府”二字的黑底金字匾额,是宫里内使监的手笔,笔力遒劲,透着一股皇家的威严。
小六子站在门前,腰杆挺得笔直,看着进进出出的仆役和搬运赏赐的锦衣卫校尉,一张脸笑得像是秋日里熟透的柿子,褶子都挤在了一起。他时不时地清清嗓子,指挥着下人将一箱箱绸缎布匹、古玩字画往库房里抬,那派头,活像这座府邸的大管家。
与院外的喧嚣热闹相比,后院的书房里却异常安静。
林渊没有穿那身千户的崭新官服,只着了一件寻常的藏青色直裰,正站在窗前,看着院中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初春时节,枝丫干枯,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只只伸向苍穹的、瘦骨嶙峋的手。
这座宅子,地段极好,规制也逾格了,是崇祯能拿出的、对一个新贵功臣最大的体面。可林渊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半分乔迁新居的喜悦。他看到的不是雕梁画栋,而是四面高墙;他闻到的不是满院书香,而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精心掩盖起来的陈腐气息。
这宅子,像一个华丽的笼子。
他伸手,指腹轻轻摩挲着窗棂上精致的雕花。入手冰凉,质感坚硬。他甚至能想象得到,此刻在这座宅子周围的胡同里、茶楼上、对面的屋顶后,有多少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里。
来自兵部的,来自五军都督府的,来自那些眼红他军功的勋贵武将的,或许,还有来自宫里那位王公公的。
“将军,”周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气,“五城兵马司和京营的几个参将、游击,在外头求见,说是……给您贺喜来了。”
他说“贺喜”二字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林渊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请他们去前厅奉茶。”
“可是将军,那帮人来者不善!”周通急道,“我刚才在前院,听他们说话阴阳怪气的,分明是来找茬的!”
“我知道。”林渊淡淡道,“不让他们把想放的屁放出来,他们憋着难受,我也睡不安稳。去吧。”
周通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抱拳领命而去。
林渊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步走出书房。穿过抄手游廊,前厅的喧哗声便遥遥传来。
“我说老李,你瞧瞧这宅子,啧啧,比咱们指挥使大人的府邸还气派!这叫什么?这就叫‘时也,命也’!”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
“什么狗屁时也命也!”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捡了个大便宜!黑松林那伙匪徒,老子早就想去剿了,要不是兵部那帮孙子卡着粮草,哪轮得到他一个锦衣卫的小崽子出风头!”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林千户毕竟是把匪首的脑袋给提回来了。倒是你老王,上次带队出城巡查,连个毛都没捞着,还折了十几个弟兄,这事儿可还没过去呢。”
“你他娘的放屁!老子那是中了埋伏!”
林渊走到厅门口,里面的人立刻住了口。
厅中或坐或站着五六个武将,个个盔甲鲜明,腰挎佩刀,脸上带着酒意,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审视与不屑。为首的是京营游击将军李成栋,一个四十多岁、满脸虬髯的壮汉。
见到林渊进来,李成栋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哎呀,林千户可算是来了!我等丘八,听闻林千户剿匪大胜,又乔迁新居,特来叨扰一杯水酒,林千户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李将军客气了。”林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拱手回礼,“诸位将军能来,是林某的荣幸,蓬荜生辉。请坐。”
他姿态放得很低,言语也客气,仿佛没听见刚才那些议论。
众人重新落座,下人奉上茶水。
李成栋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茶叶,斜着眼睛看林渊:“林千户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不世之功,真是让我等这些在刀口上混了半辈子的老家伙,汗颜呐。”
“李将军谬赞。”林渊微笑道,“不过是侥幸,当不得真。”
“哎,这就谦虚了不是?”旁边一个瘦高个的参将阴阳怪气地接话,“我们可都听说了,林千户用兵如神,不仅能未卜先知,还能撒豆成兵,召唤天兵天将呢!有这等本事,何愁建奴不灭,流寇不平?我看呐,这大明的兵马大元帅,就该由林千户来当!”
这话一出,满堂哄笑。
这已经不是讥讽,而是赤裸裸的构陷了。“撒豆成兵”、“天兵天将”,这些市井流言,从他们这些朝廷武将的口中说出来,味道就全变了。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就是“妖言惑众,图谋不轨”。
林渊脸上的笑容不变,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这位将军说笑了。若我真有那通天的本事,第一个要做的,不是去当什么兵马大元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眼神清澈而诚恳。
“而是先去户部,给诸位将军把拖欠了半年的军饷要回来。再去兵部,把克扣的粮草、军械都补上。总不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拿着生了锈的刀,去跟敌人拼命,死了连抚恤金都拿不全,对吧?”
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像一记记耳光,抽在在场所有人的脸上。
前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几个武将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军饷、粮草、抚恤金,这三座大山,压得京营和五军都督府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这是他们心中最痛的疮疤,也是他们最不敢在明面上大声嚷嚷的禁忌。
林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块血淋淋的遮羞布给扯了下来,还摆出一副“我是在为你们着想”的无辜模样。
李成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被棉花里藏着的针给扎了一下。他干笑两声,试图把话题拉回来:“林千户果然心怀袍泽,李某佩服!不过……咱们今天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来人,上酒!”
他带来的亲兵立刻抬上两个大酒坛,拍开泥封,一股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林千户,我们粗人,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规矩。今天不醉不归,你若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弟兄!”李成栋亲自给林渊倒了一大碗,递了过去。
这是军中最低级也最有效的伎俩,灌酒套话。
林渊笑着接过酒碗,却没有喝。他看着碗中浑浊的酒液,忽然叹了口气。
“李将军,诸位将军,这酒,林某今日怕是喝不得。”
“怎么?林千户看不起我们?”李成栋的眼睛眯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不敢。”林渊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歉疚,“实不相瞒,就在诸位将军来之前,宫里王公公派人送来了御酒,陛下口谕,让我好生歇息,不得饮酒误事。陛下的恩典,王公公的体恤,林某……不敢不从啊。”
他把“陛下”和“王公公”两个名字轻轻吐出,像两座看不见的大山,瞬间压在了李成栋等人的头顶。
李成栋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一僵。
王公公?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王德化?
他们再蠢,也知道这位内相在宫里的分量。林渊这小子,竟然已经入了王德化的眼?
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流露出惊疑不定。他们今天来,本是想仗着人多势众,给这个新上位的锦衣卫千户一个下马威,敲打敲打他,顺便探探他的底细。可现在看来,人家背后,似乎站着一尊他们根本惹不起的大佛。
前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成栋,此刻感觉自己碗里的酒,烫手得很。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就在这时,小六子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他凑到林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渊听完,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对着众人歉然一笑:“诸位将军,实在抱歉。北镇抚司那边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林某必须得过去一趟。这顿酒,只能改日再赔罪了。”
他这话说得客气,却是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李成栋等人也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连忙顺着台阶往下走,纷纷起身告辞。
“林千户公务要紧,我等就不打扰了。”
“改日,改日我们再聚!”
一群人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却灰溜溜的,活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
送走了这帮人,林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什么事?”他问小六子。
小六子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压低声音道:“将军,钱彪那边递了消息。东厂的人,今天下午,去提审了两个被我们抓回来的匪徒俘虏。”
林渊的瞳孔,微微一缩。
东厂,终于还是动手了。他们没有直接来找自己,而是从最外围、最不起眼的俘虏身上开始查。这手段,阴狠而又精准,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吐出了信子。
“结果呢?”
“那两个俘虏,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外围的小喽啰,当晚乱起来的时候,只看到火光冲天,听到喊杀声震天,然后就被自己人冲散了,稀里糊涂就被咱们的人给绑了。”小六子顿了顿,补充道,“不过……钱彪说,东厂的番子问得很细,反复问他们,当晚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比如,凭空出现的人马。”
凭空出现的人马。
林渊的心沉了下去。看来,兵部那句“万马奔腾”,已经传到了王德化的耳朵里。
这才是真正的危机。李成栋那些人的嫉妒和挑衅,不过是癣疥之疾,摆在明面上的刀枪,总有办法应对。可来自东厂的猜忌,却是附骨之疽,是藏在暗处的毒箭,一旦被它盯上,寝食难安。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被动的局面。与其等着他们一点点地查,不如主动给他们一些“东西”去查。
林渊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棵老槐树。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小六子。”
“卑职在!”
“去备车。另外,通知钱彪,让他把吴三桂派到京城的那个使者的底细,再给我查一遍,越细越好。”
小六子一愣,有些不解:“将军,咱们这时候查吴三桂的人做什么?”
林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过头,看着他,缓缓说道:“东厂喜欢查案子,那我就送他们一个大案子。一个……足以让他们把所有注意力都从我身上移开的惊天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