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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化淳。
当朝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
这三个字在京城,有时候比“皇帝”二字还好用。
他一开口,整个销金窟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变得粘稠而稀薄,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些前一刻还嚣张跋扈的“煤老板”亲随,此刻像是被掐住脖颈的鸡,脸色煞白,连刀都快握不住了。
瘫在地上的钱彪,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浑身的肥肉都筛糠般抖了起来。他想爬起来行礼,却发现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发出一阵无意义的“嗬嗬”声,像个破旧的风箱。
“证据?”
林渊迎着曹化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他仿佛没有听见那句关于“压池底石头”的威胁,只是轻轻一拂衣袖,将身前碎裂的桌木扫开些许,姿态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曹公公说的是。”他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锦衣卫拿人,自然讲究铁证如山。空口白牙,确实容易污了公公这块宝地。”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个色厉内荏的“煤老板”身上。
“这位老板,你看,曹公公是讲道理的人。咱们的赌局,也得讲道理。”林渊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像是在商量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我看你那三座煤窑,地契文书想必都带来了,可我这边的赌注,却还虚无缥缈,这不公平。”
“煤老板”喉结滚动,强撑着没有后退,嘶声道:“你……你想怎样?”
“很简单。”林渊伸出一根手指,不是指向对方,而是指向自己,“我,林渊,锦衣卫校尉,就用我这个人当赌注。我若输了,任凭老板处置,也任凭曹公公发落,是沉塘还是凌迟,悉听尊便。”
满场哗然。
拿自己的命当赌注?这小子是真疯了!
曹化淳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是有人朝井里丢了一颗小石子。他没有说话,只是端着那杯茶,静静地看。
“至于老板你的赌注嘛……”林渊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了“煤老板”那只戴满了玉扳指的肥手上,“也不用你的煤窑了,那玩意儿太大,不好拿。”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变得玩味起来。
“我就赌,你这只手的小拇指。”
此言一出,别说那个“煤老板”,就连周围的看客都愣住了。赌一根手指头?这是什么路数?
“煤老板”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这已经不是赌局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欺人太甚!”
“怎么,不敢吗?”林渊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对方最敏感的神经,“我拿一条命,赌你一根无关痛痒的小指头。这笔买卖,你血赚。还是说,老板你的这根小指头,比我这条命还金贵?”
他环视四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或者,这根小指头里,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碰的秘密?”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了“煤老板”的脖子上。
在曹化淳的注视下,在数百双眼睛的围观下,他退无可退。若是不敢,那便是不打自招。
“好!好!好!”他怒极反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猛地将那只肥手拍在身边一张完好的茶几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老子就跟你赌!我倒要看看,你这黄口小儿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将手掌摊开,那根戴着一枚血玉扳指的小拇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林渊笑了。
他迈开步子,缓缓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整个大堂,此刻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汇聚在他那只即将伸出的手上。
陈圆圆躲在人群后,隔着帷帽的青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不懂林渊的意图,但她能感受到那平静步伐下,所蕴含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钱彪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曹化淳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双阴鸷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玩物。
林渊走到了茶几前,与那“煤老板”相隔不过一臂之遥。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额头上滚落的汗珠,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熏香和压抑不住的汗味。
“煤老板”的眼神凶狠如狼,死死地盯着林渊,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林渊抬起了手,食指微伸,似乎真的要去触碰那根小指。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那枚血玉扳指的前一刹那,异变陡生!
林渊那原本缓慢伸出的手,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残影!不是去碰,而是抓!他的手腕灵巧地一翻,如鹰爪般精准而迅猛地扣住了“煤老板”那只肥硕的手腕!
“你!”
“煤老板”脸色剧变,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就要去腰间摸索,可一切都太晚了。
林渊扣住他手腕的同时,身体顺势向前一欺,一股巧劲沿着手臂瞬间爆发。只听“喀嚓”一声清脆刺耳的骨裂声响,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煤老板”的手腕,被林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硬生生折断!
剧痛之下,他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一样细小的东西,从他那宽大的袍袖中滑落。
“铛啷。”
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柄不足三寸长的刀刃,造型奇特,薄如蝉翼,刀尖处泛着幽蓝色的诡异光芒,显然淬了剧毒。刀柄的末端,还有一个小小的环扣,正好可以套在指头上。
死寂。
大堂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柄小小的毒刃,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无声地诉说着它主人的身份。
铁证如山。
林渊松开了手,任由那个抱着断腕、疼得满地打滚的“煤老板”哀嚎。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柄毒刃,只是侧过身,重新面向曹化淳,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曹公公,您看,这证据,够不够?”
他缓缓开口,为这场惊心动魄的赌局,做出了最后的注解。
“我之所以赌他的小拇指,原因有三。”
“其一,真正的山西票号老板,打算盘用的是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小拇指常年蜷着,指节会僵硬内扣。而他的小指,灵活有力,显然是常年练过的。”
“其二,常年跟煤炭打交道的,指甲缝里总会留下洗不掉的黑渍。他的手虽有茧,却过于干净,这是破绽。”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像他们这种死士,最喜欢在身上藏匿自尽或行刺的家伙。牙齿里、发簪中、袖口内,都是常见的位置。而这根小指,戴着一枚硕大的扳指,最适合藏匿这种机括短刃。我赌他不敢让我碰,就是赌他心虚。我赌他会把手拍在桌上,就是逼他把藏着武器的这只手,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至于我为何敢肯定他会应战?因为比起被羞辱,他更怕在曹公公您的地盘上,直接被当成奸细拿下。他赌的是我没证据,只能虚张声势。可惜,他赌输了。”
一番话说完,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瘫在地上的钱彪,听得目瞪口呆,看向林渊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恐惧和敬畏,而是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魔。
陈圆圆藏在帷帽下的娇躯,轻轻地战栗着。她终于明白,林渊救她,靠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一种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恐怖的智慧。这种力量,让她感到一丝陌生和畏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无比的安全感。
“呵……呵呵……呵呵呵……”
一阵阴柔尖细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
曹化淳放下了茶杯,他没有笑,但那笑声却从他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好,好一个锦衣卫的小家伙。”
他缓缓站起身,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欣赏与危险的复杂光芒。
“来人。”他淡淡地吩咐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把这些闯贼的奸细,连同他们那些不成器的同伙,都给咱家拿下。有一个算一个,全绑了,送去东厂的诏狱。咱家,要亲自审审。”
“是!”
他身后那两名黑衣护卫,以及从内堂阴影里涌出的十几名东厂番子,如同幽灵般扑了出去。惨叫声、求饶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但很快就归于沉寂。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血腥高效。
转眼间,大堂内除了满地狼藉,便只剩下那些噤若寒蝉的赌客和伙计。
曹化淳莲步轻移,走到了林渊面前。他那张敷着白粉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他没有看林渊,而是伸出那只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拂过林渊的肩章,仿佛在掸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你叫林渊,是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情人的耳语,却让林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咱家,记住你了。”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在一众番子的簇拥下,朝着内堂走去,只留下一个阴柔的背影。
走到珠帘前,他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小家伙,这销金窟,被你弄得乱七八糟。明儿个,来司礼监找咱家,说说该怎么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