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京城里无数的腌臢与不堪一并吞没。
林渊的据点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一幅简陋的京城舆图上。他没有看图,只是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一遍遍擦拭着手中的绣春刀。刀身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也映出跳动的火光。
这把刀,见过血,也即将要见证更多的血。但林渊的心,却比这秋夜的井水还要凉,还要静。
敲山震虎,首先要找到那只虎的痛处。而方德兴这只肥硕的虎,其命门,无非是那些囤积的粮食,以及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小六子。”
林渊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院中的寂静。
门帘一挑,小六子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躬身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多余。
“大人。”
林渊将绣春刀缓缓归鞘,发出“噌”的一声轻响。他从桌案上拿起一个钱袋,掂了掂,扔给小六-子。
“方德兴,城南的米粮巨商。”林渊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要他的一切。他的粮仓有几处,藏在何地;他的银子流向了何处,喂饱了哪些人的嘴。你锦衣卫的腰牌是个好东西,但有时,藏在暗处比亮出来更好用。我不要惊动任何人,只要证据,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
小六子接过钱袋,攥在手心,只觉得沉甸甸的。他明白,这不仅是银子,更是任务的重量。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狠厉的光芒,这正是他最擅长做也最喜欢做的事情。
“大人放心,不出三日,小的就算把他祖上三代偷过谁家地瓜都给您刨出来。”
林渊微微点头,挥了挥手。
小六子再次躬身,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里。
接下来的两日,京城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米价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攀升,饿着肚子的人越来越多,权贵府邸的宴饮也未曾停歇。
而小六子,则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消失在林渊的视野中。
他没有穿那身惹眼的飞鱼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短打,脸上用草木灰抹得又黄又黑,活脱脱一个从城外逃难进京的流民。他先是在方德兴米铺外的大街上蹲了两天,不说一句话,只用一双眼睛,像饿狼一样盯着米铺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
他记下了那些管事的相貌,记下了运粮大车的车辙痕迹,甚至记下了米铺伙计们换班的规律。
第三天清晨,天还未亮,小六子便跟上了一辆趁着夜色驶出米铺的空车。他像壁虎一样贴在车底,一路颠簸,被甩了一身的泥浆,最终来到了一处位于城南偏僻角落的巨大院落。这里没有挂任何招牌,高墙耸立,门口守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眼神警惕,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小六子没有硬闯。他绕到院落后巷,那里正有两个仆役在倒泔水。他凑上前去,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其中一人的手里,脸上挤出谄媚又可怜的笑容。
“两位大哥行行好,小人从通州逃难过来,好几天没吃饭了,就想问问,府上还招不招人?搬货、扫地,什么都能干,给口饭吃就行。”
那仆役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上的警惕松懈了几分,斜眼打量着他:“去去去,这里不招人。想找活计,去别处看看。”
小六子也不纠缠,千恩万谢地退到一旁,却并未离开。他蹲在墙角,看似在发呆,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尖。
他听着那两个仆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今儿个又运来三百石,再这么下去,三号仓都快堆不下了。”
“怕什么,老爷说了,这粮价还得涨。等到下雪天,一斗米换一个黄花大闺女都不是稀罕事。”
“也是。就是户部那个孙主事,胃口越来越大,上回那五百两银子,嫌少,差点把事给捅出去。”
“嘘……小声点!你想死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小-六子将“三号仓”、“孙主事”这几个字眼,死死刻在了心里。
当天深夜,他故技重施,用同样的方法,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守夜护院口中,套出了方府账房的位置,以及那位贪得无厌的户部孙主事,最喜欢去的消遣之所——一处名为“醉月楼”的销金窟。
事情到这里,已经足够清晰。
但林渊要的是铁证。
第四日夜,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了方府。小六子凭借着在锦衣卫诏狱里练就的一身开锁听风的本事,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护院,潜入了方府的书房。
书房里,一排排书架上摆满了名贵典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上等檀香混合的味道,与外面流民身上的馊味形成了刺鼻的对比。
小六子对那些书画古玩没有半点兴趣,他的目标明确——账本。
他在书房里仔细搜寻,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找到了两本截然不同的账册。一本是放在明面上的,账目清晰,流水正常,是给官府看的。
而另一本,封面是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小六子翻开,只看了两页,眼神便愈发冰冷。
这本黑色的账册上,没有记录一笔正常的生意。上面用暗语和代号,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每一批囤积粮食的数量、入库时间,以及每一次向官员行贿的金额、对象和缘由。
“户部孙,白银五百,疏通漕运关卡。”
“顺天府尹幕僚,玉如意一对,遮掩粮仓事。”
“兵马司指挥,纹银三百,夜间车马行方便。”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这不仅仅是一个商人的囤积居奇,这是一张由利益编织而成的大网,网住了京城里不少道貌岸然的官员。
这本账册,就是方德兴的催命符。
拿到账册,小六子没有半分停留,身形再次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他回到据点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将那本黑色的账册,恭恭敬敬地递到林渊面前。
“大人,您要的东西。”
林渊接过账册,没有立刻翻看。他先是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小六子面前:“辛苦了,喝口水,慢慢说。”
小六子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却没敢坐下。他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详细禀报了一遍,言语间条理清晰,重点分明,将一个狡猾、贪婪、心狠手辣的方德兴,活灵活现地勾勒了出来。
林渊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等小六子说完,他才翻开了那本黑色的账册。他看得不快,一页一页,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看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
可小六子却能感觉到,随着书页翻动,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在一点点降低。
当林渊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官员姓名和他们肮脏的交易时,他终于合上了账册。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是对小六子能力的肯定。
这些证据,若是呈报给都察院,足以掀起一场官场地震。但林渊很清楚,在如今这个从根子上已经烂掉的朝廷里,这么做毫无意义。互相倾轧的党争,只会将此事变成攻讦政敌的工具,最后不了了之。方德兴或许会伤筋动骨,但绝不会死。而那些被他喂饱的豺狼,反而会因为暴露而对自己产生警惕。
他要的,不是朝廷的“公道”。
他要的,是方德兴的恐惧,是他心甘情愿地、主动地,将所有财富交到自己手上。
林渊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一丝萧瑟的秋意。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整个京城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死气沉沉。
“虎已经找到了,也摸清了它的筋骨。”林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接下来,该送一份‘礼物’过去,让它知道,猎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