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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山风微凉。
新生营里,几堆巨大的篝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将温暖的橘色光芒投射在每一张饱食后的脸上。
人们围着火堆,或坐或躺,气氛安详得有些不真实。吃饱了肚子,身上有了力气,寒冷被驱散,那种久违的、名为“安稳”的感觉,像一剂温和的药,慢慢渗透进他们麻木已久的四肢百骸。
但安稳之下,依然是隐藏不住的迷茫。
他们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看着不远处那些抱着刀、沉默如铁的锦衣卫,看着这片既是家园又是工地的废墟,心中充满了不确定。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个高高在上的林大人,真的只是为了给他们一口饭吃吗?
就在这时,高坡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林渊拾级而下,步伐不疾不徐。他没有穿那身代表着权力和杀伐的飞鱼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更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他身后没有跟着小六子,也没有任何护卫,就那样一个人,坦然地走进了这数千流民的中心。
他一出现,营地里所有的交谈声都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他身上。那目光里有敬畏,有好奇,有感激,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戒备。
林渊走到最中央的一堆篝火旁,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明暗交替,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愈发难以捉摸。他没有找地方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人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林渊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山谷中传得很远。
“你们在想,这个姓林的锦衣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把我们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究竟想干什么?今天有肉粥吃,明天呢?会不会睡一觉起来,他又把我们卖了,或者干脆拉去填沟壑?”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剖开了众人心中最隐秘的担忧。许多人脸色微变,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林渊没有在意,他只是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在你们眼里,锦衣卫是什么?是京城里最凶的恶犬,是朝廷手里的刀,是专门欺压你们这些草民的鹰爪。我说的,对不对?”
人群中一片死寂,无人敢应声,但那沉默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们怕我,是对的。因为我确实杀过人,而且杀过不少。”林渊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但你们也应该想一想,我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信的身上。
“我杀的,是那些把你们当猪狗,随意打骂的官吏。我杀的,是那些抢走你们最后一口粮,看着你们活活饿死却无动于衷的粮商。我杀的,是那些把你们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甚至连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的所谓‘体面人’。”
“他们,该不该杀?”
最后一句,他问得轻描淡写,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李信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他想起了自己病倒的母亲,想起了那些跪在官府门前却被乱棍打出的乡亲,想起了妹妹那双因为饥饿而黯淡无光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悲愤与认同的热流,从他心底直冲脑门。
“该杀!”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看向他。小六子在不远处眉头一皱,刚想呵斥,却被林渊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渊看着李信,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说得好。”
他转向众人,声音提高了几分:“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家乡被淹的灾民,是田地被占的佃户,是活不下去的匠人,是走投无路的良善百姓。你们不是天生的流民,不是天生的乞丐!你们,是被这个世道,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逼到了绝路!”
“你们跪过,求过,哭过,可有人听吗?没有!”
“你们想活下去,想堂堂正正地当个人,有错吗?没有!”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众人心头那层厚厚的脓疮,让那些被他们刻意遗忘的屈辱、愤怒和不甘,再次翻涌上来。许多人红了眼眶,一些妇人已经开始低声啜泣。
那个白天被丈夫喂粥的妇人,此刻正把脸埋在丈夫的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她的丈夫,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一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一边死死地咬着嘴唇,眼眶里同样噙满了泪水。
“过去,你们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们的命,不值钱。一个馒头,就能换走你们女儿的清白。一袋粮食,就能让你们给仇人当牛做马。”
林渊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但是,从你们踏进这座新生营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营房,指了指那些堆放的工具,最后,指向了他们每一个人。
“在这里,没有人会把你们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在这里,你们的命,值钱了!因为,你们的命,是我的!”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们的命属于我,所以,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都不能死!不能饿死,不能病死,更不能被任何人欺负死!谁敢动你们,就是动我林渊!”
“我给你们饭吃,给你们地方住,不是施舍!是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重新活得像个人的机会!”
“你们吃的每一口饭,都要用你们的汗水去换!你们住的每一间屋子,都要用你们的双手去建!你们想要的安全和尊严,都要用你们的忠诚和勇气去挣!”
火光跳跃,映着林渊那张年轻却充满力量的脸。他的话语里没有空洞的大义,没有虚伪的安抚,只有最赤裸裸的交易和最直白的规则。
可正是这种规则,让这些在混乱和无序中挣扎了太久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坚实的力量。
“我不能向你们保证,跟着我,将来能大富大贵,穿金戴银。”林渊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真诚,“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三件事。”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只要你们忠于我,遵守这里的规矩,我保证,你们再也不会挨饿。你们的妻儿老小,都能有一口饱饭吃。”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保证,将来会给你们一块属于自己的地。不大,但足够你们耕种,足够你们养活一家人。你们会有自己的房子,用你们亲手建起来的房子,再也不用四处流浪。”
当“自己的地”这几个字从林渊口中说出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对于这些以土地为根的百姓来说,这四个字,有着魔一样的吸引力。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念想,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林渊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他的声音,也在此刻变得铿锵如铁。
“第三,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指着你们的鼻子,骂你们是‘流民’,是‘贱种’,是‘臭要饭的’!你们会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身份!你们的孩子,可以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他们的爹,不是乞丐,是堂堂正正的汉子!”
话音落下,整个山谷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三个承诺震得头脑发昏,他们呆呆地看着林渊,仿佛在看一个神只。
这已经不是活下去的希望了。
这是一种……重获新生的可能。
李信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他仿佛看到,自己那病弱的妹妹,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他仿佛看到,自己扛着锄头,站在一片金黄的麦田里;他仿佛看到,自己白发苍苍的父母,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
那些他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梦里出现的场景,此刻,却被眼前这个男人,如此清晰地描绘了出来。
“告诉我!”林渊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你们,愿不愿意,用你们的汗水和忠诚,来换这三样东西?!”
死寂被打破。
那个被众人推举出来的壮汉队长,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粗糙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红光,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
“愿意!俺愿意!”
他的吼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愿意!!”
“俺们都愿意!!”
“林大人!俺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愿意!愿意!愿意!”
李信也跟着众人一起嘶吼,他的嗓子已经沙哑,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胸口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郁气,伴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呐喊,被彻底吼了出来,畅快淋漓。
一时间,山谷里,数千人的呐喊汇成了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仿佛要将这夜空都给掀翻。那声音里,不再有绝望和麻木,只有一种被点燃的、滚烫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小六子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群前一刻还如同行尸走肉,此刻却状若疯魔的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他看向林渊的眼神,已经从佩服,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杀人,他见过。收买人心,他也懂。
可像林渊这样,三言两语,就将一群烂泥扶上墙,将一群废人变成狂热信徒的手段,他闻所未闻。这已经不是权谋,这近乎于妖术了。
林渊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声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他没有被这狂热的气氛感染,眼神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他缓缓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足以震动山谷的呐喊声,随着他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渐渐平息了下来。人们依旧激动,但他们学会了服从。
当山谷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篝火的燃烧声时,林渊看着眼前那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座新生营,才算真正有了灵魂。
“很好。”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
“现在,回去睡觉。养足精神。”
林渊转身,向着高坡上的住处走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和最后一句话,清晰地飘入每个人的耳中。
“明天,卯时起床,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