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似乎比往日里更阴沉了些。
这并非天时,而是人心。
短短数日之间,一则消息如同一阵带着腐臭味的阴风,刮遍了京师的每一条街巷,钻进了每一个茶馆酒肆,甚至飘进了那些高门大院的后宅深闺。
“听说了吗?城外黑松林那伙天杀的,又把通州来的粮队给劫了!”
“何止是劫了!三十多口人,全杀了,尸首都让狼给叼走了,那血啊,把官道都染红了三里地!”
“我大明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悍匪!王法何在啊!”
德云楼里,小六子重金请来的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将一块惊堂木拍得山响。他说的不是什么《三国》、《水浒》,而是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血溅黑松林,悍匪过山风》。故事里,有被掳走后投井自尽的商贾之女,有为护主而惨遭分尸的忠勇家丁,更有匪首“过山风”青面獠牙、生啖人肉的骇人描述。
堂下看客满座,听得是既惊且惧,既怒且悲。一时间,人人自危,义愤填膺。
舆论的火,被小六子用银子作柴,烧得越来越旺。紧接着,更有“受害者家属”,披麻戴孝,抬着空棺材,在顺天府衙门口哭得昏天黑地,引来成百上千的百姓围观。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比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更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火上浇油的是,一则更惊悚的消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悄悄流传开来,并精准地送到了都察院那些言官御史的耳中:黑松林的悍匪,竟与关外鞑子有染,用抢来的粮食铁器,换取战马兵刃,意图不轨!
“通敌卖国”这四个字,像一桶滚油,猛地泼进了已经熊熊燃烧的舆论大火之中。
整个京城,彻底炸了锅。
都察院的御史们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亢奋了起来。一道道弹劾的奏疏雪片般飞向紫禁城,矛头直指京营的腐败无能与兵部的玩忽职守。一时间,朝堂之上,口水横飞,人人都在痛骂匪徒,却无一人敢言出兵。
西山据点,林渊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钱彪带回来的城中动向。
陈圆圆为他沏上一杯新茶,茶香袅袅,与窗外山间的清冷空气混在一起,沁人心脾。她看着林渊平静的侧脸,眼中波光流转。她原以为,林渊的计策是暗度陈仓,却不想,他竟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敲锣打鼓、唯恐天下不知的方式。
“如今满城风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向了黑松林。”陈圆圆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叹,“你这招‘借势’,用得真是出神入化。”
林渊回过头,接过茶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指腹。他笑了笑:“戏台已经搭好,观众也已入席,再不上台,岂不辜负了这满城的喝彩声。”
他饮了口茶,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几分山中的寒意。
时机,到了。
……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案卷与兵器铁器混合的冰冷味道。
指挥使骆养性正坐在堂上的太师椅里,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这几日,他被都察院那帮疯狗一样的御史们,咬得是焦头烂额。京营无能,关他锦衣卫屁事?可奏疏里,总要旁敲侧击地提一句“厂卫失察”,让他平白跟着挨了不少挂落。
他正心烦意乱,就听堂外亲兵通报:“启禀指挥使大人,南镇抚司校尉林渊,求见。”
“林渊?”骆养性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有印象。那个在赈灾一事上崭露头角,又因为剿匪大胜而被陛下亲自嘉奖过的年轻人。最近,东厂的王德化似乎也在盯着他。
“让他进来。”骆养性坐直了身子,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威严与冷漠。
林渊一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步履稳健地走进大堂。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畏畏缩缩,而是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堂中,抱拳躬身,动作一丝不苟。
“卑职林渊,参见指挥使大人。”
“免了。”骆养性眼皮都懒得抬,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何事?”
“为黑松林匪患一事而来。”林渊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
骆养性呷茶的动作一顿,终于抬眼,目光如刀子般落在林渊身上。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渊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大人,近日京城内外,流言四起,民心惶惶。皆因黑松林‘过山风’一伙悍匪,劫掠粮道,屠戮百姓,罪行罄竹难书。如今,通往京师的几条陆路粮道,几近断绝,城中米价蠢蠢欲动,长此以往,恐危及京师根本,动摇圣上安危。”
他一开口,就把事情拔高到了“国本”与“圣安”的层次。骆养性心中冷笑,嘴上却不动声色:“这些,本官知道。都察院的折子,快把文华殿的门槛都踏破了。”
“御史大人们为国为民,慷慨陈词,卑职佩服。但言语终究杀不了贼。”林渊话锋一转,“如今京营畏缩不前,兵部推诿扯皮,任由匪患猖獗,置百姓于水火,置朝廷颜面于何地?我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专司巡查缉捕,为陛下分忧,为朝廷除害,正是我等本分!”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骆养性听着,嘴角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本分?在如今这大厦将倾的时候,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大的本分。这小子,还是太年轻。
“说得好听。”骆养性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你想说什么?难不成,你想去剿匪?”
“卑职正有此意!”林渊挺直了胸膛,目光灼灼地看着骆养性,“卑职恳请大人下令,由卑职率部,前往黑松林,剿灭‘过山风’,为民除害,扬我锦衣卫神威!”
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骆养性盯着林渊,看了足足有十息。他试图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虚伪和胆怯,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你?”骆养性终于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审视与怀疑,“你凭什么?就凭你上次剿灭的那几十个流寇?林渊,本官告诉你,‘过山风’手下,有数百亡命之徒,其中不乏边军逃卒,还有近百匹战马。京营的一个参将带一千人过去,都未必能讨到好。你一个校尉,带多少人去送死?”
“卑职不要京营一兵一卒。”林渊的回答,出乎骆养性的意料,“卑职在京郊赈灾之时,曾收拢流民,编练乡勇。如今已有五百余人,虽比不得边军精锐,但尚堪一战。他们感念皇恩,食朝廷之粮,愿为陛下效死!”
骆养性眯起了眼睛。私自编练乡勇,这是大忌。
林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补充道:“卑职所练乡勇,皆在顺天府备过案,名义上是协助赈灾、维持秩序的民壮,并未逾制。此次出征,卑职也无需朝廷拨付粮草军饷,所有开销,卑职愿一力承担!”
骆养性彻底愣住了。
不要兵,不要钱,自己出人出钱,去啃一块谁都不敢碰的硬骨头?
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他脑中飞速盘算。
让林渊去,输了,死的是他林渊和他那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勇”,与自己干系不大,顶多是“用人失察”,但比起现在被御史追着屁股骂“不作为”,要好得多。
可若是赢了……那功劳,可是实打实的。是他骆养性领导下的锦衣卫,解决了连京营和兵部都束手无策的匪患。这份功绩,足以让他在崇祯皇帝面前挣足脸面,也能狠狠地堵住那帮御史的臭嘴。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亏不了。
唯一的风险,就是林渊这个人的野心。可在这乱世,没野心的人,早就死绝了。一个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下属,只要用得好,就是一把最好使的刀。
“你当真想好了?”骆养性沉声问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确认。
“卑职,万死不辞!”林渊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骆养性看着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曾有过这样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只可惜,这热血,早就被官场上那些肮脏的冰水,给浇灭了。
“也罢。”骆养性从签筒里,抽出了一支令箭,扔在林渊面前的地上。
“本官就给你这个机会。我再拨给你一百锦衣卫精锐,归你调遣。记住,你只有十天时间。十日之内,若不能荡平黑松林,提‘过山风’的人头来见,你就自己把这身皮扒了,滚回老家去吧。”
“卑职,领命!”林渊双手捧起令箭,重重叩首,“谢大人成全!”
他站起身,将令箭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骆养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堂门口,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喃喃自语:“疯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但愿是个能成事的疯子。”
林渊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冰冷的杀意在胸中升腾。他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刻着“锦衣卫”字样的冰冷令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鱼儿,上钩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屋檐下,两个相熟的锦衣卫百户正低声交谈,目光不时地瞟向他。
“看见没,就是那小子,林渊。刚从指挥使大人那出来,听说,是主动请缨去剿黑松林的匪。”
“他疯了吧?‘过山风’那是好惹的?京营都缩着头,他一个校尉去送死?”
“谁知道呢。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过我赌一包瓜子,他回不来了。”
“我赌两包,他连黑松林的山口都进不去。”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林渊耳中。他没有回头,只是将令箭收入怀中,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回不来?
林渊心中冷笑。
等我回来的时候,整个京城,恐怕都要换一种眼神来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