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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亲信,林渊并未感到丝毫轻松。那封伪造的军情急报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能否在山海关掀起他想要的波澜,尚是未知之数。而眼前的京城,这潭死水,却已经开始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天气一日比一日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京城的上空,连太阳都懒得露脸,只肯透下几缕苍白无力的光。风中不再有初春的暖意,卷起的尘土和败叶,带着一股萧瑟的寒气,刮在人脸上,像是刀子在割。
整个京城,都像一个被勒紧了脖颈的人,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这种压抑,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事件,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恐慌。李自成的大军日益逼近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它像瘟疫一样,从城防的官兵口中,到茶馆的说书先生嘴里,再到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耳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起初,百姓们还抱着一丝侥幸。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大明的都城,有高大的城墙,有号称精锐的京营。流寇匪盗,再猖獗,还能打进这九门之地不成?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侥幸被一点点磨碎,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恐惧。
粮价,是最先失控的东西。城南的米市,往日里熙熙攘攘,如今却成了是非之地。各大粮铺门前,队伍排得像一条条看不到头的长蛇。粮价一日三涨,从最初的微调,到后来的翻倍,再到现在,已是有价无市。
林渊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戴着一顶斗笠,混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开门!开门啊!王掌柜!再卖我们一点米吧!”
“我家已经三天没开火了!孩子饿得直哭啊!”
一家紧闭着门板的粮铺前,聚集了上百名百姓,他们拍打着厚实的木门,声嘶力竭地哀求着。可门内,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一名身材干瘦的汉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从旁边一个妇人怀里抢过半袋糙米,转身就跑。
“抢粮了!抢东西了!”
妇人尖叫着扑倒在地,哭声凄厉。几个同样饥肠辘辘的年轻人见状,眼中凶光一闪,竟也跟着冲了上去,对着那汉子拳打脚踢。半袋米洒了一地,几人像疯狗一样趴在地上,用手去抓,去抢,沾满了泥土和口水,再胡乱塞进嘴里。
周围的人,有的麻木地看着,有的眼中也流露出同样的贪婪与疯狂。秩序,在饥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渊默默地看着,斗笠下的眼神,冷得像冰。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当饥饿和绝望彻底吞噬掉人性,这座伟大的城池,将会从内部开始腐烂、崩溃。
他转身离开米市,沿着街道缓缓而行。路边的乞丐比往日多了数倍,他们不再有气力哀嚎,只是静静地蜷缩在墙角,像一堆堆被丢弃的垃圾,眼中是死寂的灰败。
与百姓的惶惶不可终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番景象。
东交民巷一带,是王公权贵的府邸所在。这里的街道依旧干净,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武,只是那朱漆大门,大多紧紧关闭着。看似平静的府邸内,却进行着一场场无声的迁徙。
一辆看似运送冬日木炭的骡车,从一座侯爵府的后门缓缓驶出。车夫压低了帽檐,神色紧张。车轮碾过一块小石子,车身颠簸了一下,一截黑乎乎的“木炭”从车上滚落。
“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那“木炭”竟从中断开,露出了里面黄澄澄的金锭。
车夫脸色煞白,慌忙跳下车,一把抓起金锭,胡乱塞回车里,又用几块真正的木炭盖住,这才赶着骡车,惊魂未定地匆匆离去。
林渊就站在不远处的拐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笑了,笑意里带着浓浓的嘲讽。大厦将倾,这些平日里满口忠君爱国、社稷为重的蛀虫们,跑得比谁都快。他们不相信皇帝,不相信军队,只相信这些能让他们在江南继续锦衣玉食的黄白之物。
这几天,他安插在各处的眼线,送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城防营的某个参将,暗中将家眷送出城,对外宣称是回乡探亲。
户部的一名侍郎,连续数日变卖名下的田产和古玩,换成金条珠宝。
甚至宫里的一些太监,也在托人将自己多年积攒的赏赐,悄悄运往天津卫,随时准备登船南下。
整个统治阶层,从上到下,都在准备着一场心照不宣的大逃亡。他们像一群嗅到船体漏水的硕鼠,在船彻底沉没之前,疯狂地啃食着最后的一切,准备弃船而逃。
林渊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恶心。
他回到位于城南的秘密据点,这里是他新兵营的驻地,也是他真正的核心。与外面世界的混乱和恐慌不同,这里的一切,井然有序。
操场上,新兵们正在进行着严苛的队列训练。
“立定!”
“唰!”数百人动作整齐划一,脚步声汇成一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初入军营时的迷茫和胆怯,而是被磨砺出的坚毅和服从。他们的身上,穿着崭新的棉甲,手里握着锋利的钢刀。最重要的是,他们吃得饱饭,每日三餐,都有足量的干饼和肉汤。
在这末日般的京城里,这里,竟成了一片唯一的净土。
陆平快步迎了上来,他身上的煞气比之前更重,眼神也更加沉稳。
“大人,您回来了。”
“城里的情况如何?”林渊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的布衣。
“乱,全乱了。”陆平的声音很低沉,“顺天府的衙役们,现在只敢白天三五成群地出门,一到晚上,就没人敢上街了。小的们已经按您的吩咐,加强了咱们驻地周边的巡逻,昨晚就抓了七八个想摸进来偷东西的流民。”
“怎么处理的?”
“打断了一条腿,扔出去了。”陆平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您说过,非常时期,要用重典。咱们这里不是善堂,不能开这个口子。”
林渊点了点头,没有评价。他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在这乱世,他需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铁血无情的军队,而不是一群滥发善心的童子军。
“钱彪那边呢?”
“钱掌柜那边还没消息。不过,他派人来说,吴三桂那个副将杨坤,这几日倒是安分,除了拜会了几个兵部的熟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驿馆里,像是在等什么。”
“等?”林渊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不是来找人的吗?这么有耐心?”
“是有些奇怪。”陆平也皱起了眉,“按理说,他那种人,应该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才对。”
林渊走到书房的窗前,看着操场上那些生机勃勃的士兵,心中那股因外界的腐朽而生出的烦躁,稍稍平复了一些。
吴三桂在等,王德化也在等。
这两条最凶恶的狼,都在暗中窥伺,等待着最佳的下手机会。而李自成的大军,就是那个不断催促他们做出决定的钟摆。
风,越来越大了。
林渊能感觉到,一场远比他预想中更猛烈、更复杂的风暴,正在京城的上空汇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练兵、安抚、布局,都只是在为自己这艘小船,加固船板,准备迎接那足以倾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从窗外飘进来的枯叶。叶脉已经干枯,轻轻一捏,便化作了齑粉,从指缝间滑落。
“大人,”陆平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语气里带着几分古怪,“城里最近有个传言,不知您听说了没有。”
“什么传言?”
“都在说,咱们锦衣卫出了个‘林青天’。”陆平的表情有些想笑又不敢笑,“说您不仅剿匪厉害,还会变戏法,能从地里种出吃食来,救济百姓。传得神乎其神,还有人偷偷给您立长生牌位的。”
林渊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他知道,这定是之前平息流民暴乱,用粮食安抚时,被有心人看到了,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了这般模样。
民心,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你无心插柳,它或许会给你一片荫凉。
可林渊清楚,在这滔天的乱局之中,这点虚名,屁用没有。能救命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刀,和身后的这支军队。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情报的亲信,神色凝重地从门外快步走入。他没有看陆平,径直走到林渊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林渊耳中。
“大人,钱掌柜密报。”
亲信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
“杨坤动了。一刻钟前,他带了十余名亲兵,没有乘坐官轿,而是骑马,直接去了……田府。”
“田府?”陆平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渊的瞳孔,却在瞬间猛地一缩。
田府!前国丈,田宏遇的府邸!
那是陈圆圆在入京后,被送给吴三桂之前,所居住的地方!
那只一直按兵不动的猛虎爪牙,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没有选择在京城里大海捞针,而是直奔源头,从最初的线索开始查起。
这一步,狠辣,且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