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得淮水,天地豁然。
荆湖风光,与北地苍茫已是迥异。
虽仍是秋季,但水汽明显丰沛,远山含黛,近处草木虽染秋色,却依旧葱茏,少了几分北地的肃杀,多了几分湿润的柔和。
官道两旁,时见大片稻田,金浪翻涌,农人俯身其间,收获着一年的辛劳。
此地已属荆湖南路边缘,民风言语,渐与淮北不同。
村落集镇,粉墙黛瓦开始增多,檐角飞翘,偶有精致雕花,透出几分江南的灵秀之气。
河道纵横,舟楫往来如梭,俨然又是一番水乡景象。
许清安御空而立云层之上,感受着这风物渐变。
淮水惊涛,仿佛已成身后画境。
接下来并不急于赶路,他时而御风掠过云海,俯瞰脚下群山如翠浪奔涌;
时而落地缓行,深入密林,以金丹灵觉细细感应地脉走向,寻觅那些潜藏在幽谷深涧、常人难至的药材。
龟甲的空间内,已陆续增添了不少年份足、药性纯的珍品。
如叶片边缘隐现金线的“石斛”,通体紫莹如玉的“何首乌”,乃至数株蕴含着精纯火灵之气的“朱果”。
每有所获,他心中便多一分充实,《神农百草经》的感悟也随之精进一丝。
白鹤伴飞时,往往能避开瘴疠弥漫的死谷,引领他穿行于灵气相对清纯充沛的山脊与水脉之间。
偶遇悬崖绝壁之上有异草生长,它便会盘旋鸣叫,引得许清安注意。
这一路行来,一人一鹤默契日深,虽言语不通,却似知己。
如此走走停停,不觉已深入荆湖南路地界。
前方一座大山,气势尤为雄浑,主峰巍然耸立,如巨鸟引颈欲飞,周围七十二峰环抱,云遮雾绕,气象万千。
正是南岳衡山。
许清安久闻衡山之名,知其乃道家佛门胜地,人文荟萃。
他心念一动,便按下云头,落于祝融峰下一处较为僻静的山崖。
时值初夏,山间林木蓊郁,野芳幽香,泉流潺潺,与先前所经的原始蛮荒又是另一番光景。
隐隐地,能听到远处寺庙道观传来的钟磬之声,清越悠扬,涤荡尘心。
他信步而行,白鹤则乖巧地落在一旁的古松之上,收敛羽翼,默默相随。
行至一处背倚苍崖、面临深涧的平地,忽闻前方传来沉稳而富有韵律的破空之声。
凝目望去,但见一位道人,七十岁年岁,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长须垂胸,面容清癯,正于崖边演练拳法。
那道人身形转动间,似缓实疾,步伐圆融无碍,双臂开合,如揽抱虚空,带动周身气息流转。
与这山间清风、林涛雾霭隐隐相合。
他拳势中正平和,不见丝毫凌厉杀伐之气,却自有一股绵长浩然的意蕴。
仿佛不是在练武,而是在与天地对话,演绎着某种自然的至理。
许清安以神识微察,便知这道人内力已臻化境,更为难得的是心性澄澈,神完气足。
周身气息纯净,隐然已触及先天门槛,非寻常武林高手可比。
许清安驻足静观,心中暗赞:“不想在此荒僻山崖,竟能遇到如此人物。观其气象,已得道家清静无为、天人合一之三昧,距那先天之境,只怕也只差一层窗户纸了。”
那道人似乎也早已察觉有人到来,却并未停歇,直至一套拳法缓缓收势,周身鼓荡的气息平复如初,这才转过身来。
他目光温润,看向许清安,单掌竖于胸前,打了个稽首,声音平和清越:“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贫道观居士气度非凡,驻足良久,可是对贫道这粗浅把式有所见教?”
许清安拱手还礼,微笑道:“道长过谦了。在下许清安,适才见道长行拳,圆转如意,暗合自然,已得先天清静之趣,心中佩服,故而驻足观赏,何敢言见教。”
那道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这套拳法乃自身感悟自然所创,重意不重形。
寻常武人看来只觉平平无奇,能一眼看出其中“先天清静之趣”者,绝非俗流。
他再次仔细打量许清安,只见对方青衫磊落,面容年轻得过分,周身气息却如深渊潜龙,浑融一体,竟丝毫看不出深浅,心中更是凛然。
“贫道丘处机,号长春子,于此山结庐清修。许居士眼光如炬,竟能窥破贫道拳中微意,实乃知音。”丘处机语气更显郑重。
“方才居士提及‘先天清静’,不知对此可有高论?贫道困于后天之境久矣,虽偶有所感,却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还望居士不吝指点。”
许清安见丘处机态度诚恳,且确是有道之士,便生了结交之念。
他略一沉吟,道:“丘道长既问,在下便姑妄言之。先天者,未染尘垢之本源;后天者,已落形质之造作。道长之拳,已得后天之极诣,返璞归真,由繁入简,故能暗合先天之趣。然,合其趣易,入其境难。”
他走到崖边,指着山间舒卷的云雾,缓声道:“道长请看这云,聚散无常,何曾有意?再看这松,挺拔自在,何曾有为?先天之境,非是强求一股‘先天之气’,而是放下后天之‘我执’,心合太虚,如云之卷舒,如松之自在。念头不起,一灵独照,则先天自现,不召而来。”
他又指了指自己,复又指向丘处机:“刻意追求,便是后天;放下寻求,或见先天。道长拳法中那一丝‘合于自然’的意念,固然高明,却亦是微尘。若能连这一丝意念也放下,心如明镜,物来则应,物去不留,不动而动,不为而为,方是踏破门槛之时。”
这一番话,如晨钟暮鼓,敲在丘处机心头。
他怔怔立在原地,眼中光芒闪烁不定,时而困惑,时而恍然。
许清安所言,并非具体功法,而是直指心性根源,点破了他长久以来“欲合先天而不得”的症结所在——
正是那份潜藏的、想要“合”的意念,成了最后的阻碍。
“放下…寻求…不动而动…不为而为……”丘处机喃喃自语,周身气息竟随之微微起伏,仿佛有所触动,陷入了深沉的悟道之境。
许清安见状,知他已得要领,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立于一旁,欣赏着衡山壮丽的景色。
松涛入耳,泉声淙淙,与道人悟道时那玄妙的气机变化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
良久,丘处机周身气息缓缓平复,眼中神光湛然。
虽未立刻突破,但眉宇间那层淡淡的滞涩之感已消散大半,整个人显得更加通透圆融。
他对着许清安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感激与敬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道藏。居士之言,如拨云见日,令贫道茅塞顿开!此等点拨之恩,贫道铭记于心。”
许清安侧身避过,扶起他道:“道长言重了。道本自在,唯人自悟。在下不过恰逢其会,略作引介罢了。”
丘处机直起身,看着许清安,感慨道:“许居士真乃世外高人也。不知居士欲往何处去?若不嫌弃,可至贫道陋室稍作歇息,品一盏山野粗茶。”
许清安遥望西南方向,摇了摇头:“多谢道长美意。在下尚有俗事,需往南疆一行,不便久留。”
丘处机闻言,亦不强求,再次稽首:“既如此,贫道便祝居士一路顺风。他日有缘,望能再聆教诲。”
许清安拱手还礼,又看了一眼那仍在松枝上假寐的白鹤,心念微动,白鹤便睁开眼,轻盈飞落在他身侧。
“告辞。”
说罢,许清安对丘处机微微颔首,旋即转身,与白鹤一同,几步之间便已消失在苍翠的山林雾气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丘处机独立崖边,望着许清安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心中唯余惊叹与感激。
山风拂过他青色的道袍,猎猎作响,而他的一颗道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澄澈、安宁。
那扇紧闭的先天之门,似乎已透入了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