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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安一袭青衫,步履从容地踏入这座阔别近五十载的故都。
城门守卒慵懒地打量着往来行人,并未在意这个看似普通的文士。
就在许清安穿过门洞的刹那。
一股远比城外浓郁、却也更为驳杂喧嚣的尘世气息,混杂着桂子残留的淡香、运河的水汽、以及无数生灵的烟火味,扑面而来。
街道依旧是人烟阜盛,车水马龙。
酒楼旗幡招展,商贩叫卖不绝,勾栏瓦舍里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一切都似乎与记忆中嘉定十年的临安重叠。
但许清安敏锐的神识,却捕捉到了这盛世图景下的细微裂痕。
往来士子的眉宇间少了些从容,多了份焦灼;
市井百姓的谈笑中,不时夹杂着对北边战事、朝廷苛政的低声抱怨;
就连那最为炫目的锦缎绸帛,细看之下,光泽也似乎不如往日鲜亮,透着一股强撑门面的虚浮。
四十六年,足以让一个王朝的元气,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流逝。
他如同一个寻常归人,沿着熟悉的街道缓步而行。
记忆中的某些店铺换了招牌,某些巷口多了新的建筑,但整体的格局未变。
越靠近保安堂,心跳竟微微有些加速。
于他而言,这种近乡情怯非修为高深可自控。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那块熟悉的“保安堂”匾额终于映入眼帘。
匾额旧了些,漆色暗沉,边角有细微的剥落,但字迹依旧清晰。
堂内光线略显昏暗,隐约可见有坐堂郎中在为人诊脉,伙计在柜台后忙碌,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连那块赵扩御赐的牌匾都挂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然而,无论是郎中还是伙计,都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许清安在门口驻足片刻,缓步走了进去。
药堂里弥漫着熟悉的草药香气,只是这香气里,似乎也掺杂了一丝陈年积尘的味道。
他目光扫过,并未惊动旁人,径直走向后院。
那里,曾是他传授医术、徒弟们嬉笑忙碌的地方。
后院比前堂安静许多。
那株老梅树愈发苍劲,树荫下,一个身形敦实的男子,正专注地将一些药材分拣到不同的笸箩里。
他两鬓已染微霜,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动作不如年轻人迅捷,却沉稳有序,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
许清安静静地看着他,从那眉眼轮廓和沉稳的气质中,立刻辨认出了当年那个憨厚可靠的少年。
“石头。”他轻声唤道,声音平稳,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男子闻声浑身一颤,手中的药材微微一滞。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透过些许风霜的痕迹,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
当看清那袭青衫,那张四十六年岁月未曾留下丝毫痕迹的容颜时,他手中的药匙“啪”地落在笸箩边缘,整个人霍地站起。
“师……师父?!”石头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愕与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快步上前,眼眶瞬间就红了,“真是您!您……您真的回来了!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变啊!”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想伸手去碰触,又觉唐突,双手在空中微微颤抖。
这时,后院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素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妇人探出身来。
口中说着:“石头,是前堂有什么事吗……”
话到一半,她也看到了院中的许清安,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愣在门口,手中的绣活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她的面容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清秀与温婉。
“芸娘。”许清安看向她,目光温和。
“师父!”芸娘惊呼一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不像石头那般克制,几步上前,泪水涟涟地看着许清安,声音哽咽:“您可算回来了……我们、我们以为……”
她泣不成声,多年的牵挂与思念在这一刻决堤。
两个年过半百的弟子,围着他们容颜一如往昔的师父,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妙的错位。
他们已近老年,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而在师父面前,却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少年少女。
许清安将他们引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
目光缓缓扫过弟子们已显成熟、带着岁月风霜却精神依旧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
他离去时,他们还带着稚气,如今,都已是能够独当一面、撑起保安堂的中坚了。
时光在他身上是静止的,在他们身上,却刻下了成长的印记。
“其他弟子呢?”他轻声问,记得当年那几个活泼好动的弟子。
石头闻言,神色一黯,低声道:“松子师弟……八年前一场意外,去得急……没其他师弟师妹也都各自奔散离了临安,未知音讯。”
一阵沉默。
生老病死,聚散离合,依旧是凡人难以逾越的关隘。
即便有医术傍身,也难敌天命无常。
“王婆婆呢?隔壁茶楼的刘掌柜,可还安好?”许清安又问,想起那些熟悉的街坊。
芸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道:“王婆婆是高寿走的,快二十年了,走得很安详。刘掌柜十年前没了,他儿子把茶楼盘给了别人,现在开的是货行。”
故人零落,如同秋叶,是人间常态。许清安默然。
说话间,有几个年轻些的男女和半大的孩子从外面回来,显然是石头、芸娘他们的子侄后辈。
见到院中多了一位陌生而气度非凡的青衫先生,都好奇地驻足观望。
石头连忙招呼他们过来见礼,口称“师祖”。
孩子们恭敬地行礼,眼神清澈,充满了活力,但许清安神识微动,便知他们皆是凡骨,无一人可修行有成。
许清安心中那份“仙凡殊途”的感触愈发清晰而具体。
他的道,他的世界,与他们终将是两条渐行渐远的线。
长生路上,注定了要与无数的离别相伴。
叙话良久,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
石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对许清安道:“师父……刘纯师弟,如今也在临安附近。”
许清安目光微动:“我知道。”
梅儿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丝感慨与惋惜:“刘纯师弟当年回来,以您的弟子身份名动京城,医术精湛,更难得有济世之心,曾被官家召见,几经重用。”
“可惜……后来朝中局势复杂,师兄那般性情,终究难以施展抱负。他心灰意冷之下,便辞了官职,带着那只神骏非凡的白鹤,到城外的青芝山隐居去了,平日依旧采药行医,只是不再过问朝堂之事。那白鹤,通灵至极,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
青芝山……许清安记起,那正是当年他突破凝丹境的地方。
听闻弟子与旧宠安然,并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他心中微微颔首。
夜幕降临,保安堂后院点亮了温暖的灯火。
徒子徒孙们准备了虽不奢华却十分温馨的家宴。
许清安坐在主位,看着围坐一堂的弟子们和他们的家人,听着他们讲述这四十六年来的变迁,保安堂的维系,行医的趣事,世道的感慨。
他静静地听着,偶尔温和地问上一两句。
窗外,是临安城渐起的灯火与遥远的市声;
窗内,是人间烟火的温暖与时光流淌过的痕迹。
他仿佛一个特殊的归人,重新连接上这条断了四十六载的红尘之线。
这一夜,保安堂的灯光,格外温暖。
而对于许清安而言,这次回归,更像是一次对过往的检视,一次对“道”在凡俗中存在的重新体悟。
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但此刻,这份尘世的温暖,或许也是一种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