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沅水支流,折返西北。
旬日已深入武陵山腹地。
此地山高林密,溪涧纵横,土家、苗、汉杂处,村落稀疏,民风古朴彪悍,却也更远离外界纷扰。
他需要一段时光,来沉淀这两年多的所遇。
数日后,行至一处名为“清溪镇”的所在。
镇子极小,依山傍水,仅一条青石板街,寥寥数十户人家,多为吊脚木楼,显得原始而宁静。
镇外一道飞瀑如白练垂空,注入深潭,声若雷鸣,终年不息。
水汽氤氲,滋养得四周林木格外苍翠。
许清安于此镇尽头,租得一间临潭而建的简陋院子住下。
店主是一对年迈的夫妇,汉语说得磕绊,却极是淳朴热情。
此地鲜有外人至,许清安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只被当作偶尔过往的采药人或行脚商。
他甚为满意,每日里,或于瀑下深潭边静坐,感受天地水灵之气,淬炼金丹;
或入深山采撷本地特有的几味灵草,回来细心炮制,加入他的药囊。
更多时候,则是于窗前静对那飞瀑流泉,看白鹤高飞鹤唳。
偶尔心神沉入那枚龟甲之中,推演其上山川纹路与气机流转,与脚下大地、远方山河隐隐交感。
时光于此,仿佛被瀑布的水声震碎,流淌得格外缓慢而静谧。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潭边草木几度枯荣。
镇民们早已习惯了这位沉默温和、医术似乎不错的青衫先生。
他时而外出数日,归来时总带着些罕见的药材;
时而又闭门数日,不见踪影。
无人知其根底,只觉他气度非凡,不似凡人,却也无人深究。
也早已习惯了那只白鹤的神异。
山民自有山民的智慧,对奇人异事,敬而远之。
许清安自己也沉浸在这种与世隔绝的修行中,几乎忘却了凡尘岁月的流逝。
转眼五年过去!
于他凝丹境的心境而言,五年光阴,不过是一次稍长的入定,一次对药道与阵法的深入推演。
他的容颜未有分毫改变,但他用灵力使自己变得沧桑了些,只是眼神依旧澄澈如初离临安之时。
然而,世间风云,从不因个人的静滞而停歇。
这一日,恰是深秋。
许清安于镇口老妪的茶摊前,买了一包新炒制的山野粗茶。
老妪絮叨着家长里短,忽而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与敬畏道:“先生是外乡人,可知晓近来外面的大事?”
许清安拈着茶叶,微微摇头。
老妪凑近些,道:“听前日过路的马帮客说,临安城里的官家……病重啦!到处张榜寻天下神医呢!说是谁能治好官家的病,赏金封侯都不在话下!唉,真是作孽,好好的官家……”
许清安闻言,拈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官家?
赵扩?
他脑海中浮现出离开临安前,那位虽居深宫、却亦曾间接予他方便的皇帝模糊印象。
虽非明君,却也守成,奈何国势积重,非一人之力可挽。
他沉默片刻,将茶钱付与老妪,淡然道:“天威难测,福祸自有天定。山野之民,还是关心眼前生计为好。”
言罢,便转身回了客栈。
此后数日,他虽依旧静修,神识却偶尔会漫出小镇,捕捉到更多类似的流言碎片。
过往的商旅、樵夫、甚至镇中偶尔去往辰州府城的乡民带回的消息,都逐渐拼凑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宫中确在大量征召医者方士,规模空前,赏格惊人,然似乎皆无成效,皇帝病情日益沉重。
其中尤以寻找临安医仙的赏格最是骇人,裂土封侯不足为过!
许清安于静室中,目光掠过药箱。
以他如今之能,若愿前往,或真有一线可能延缓那位天子的性命,但他随即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之道,在天地自然,在众生疾苦,而非帝王榻前。
介入皇权更替,因果太大,非但不能救国,反可能引火烧身,偏离修行本心。
更何况,赵扩之疾,恐非单纯病痛,更深陷朝廷党争、岁月消磨之中,他纵然是金丹手段也无法起死回生!
他选择了隐匿,刻意收敛了所有气息,深居简出,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些寻访的使者,即便偶尔听闻武陵深山中有奇异郎中的传闻,寻至这清溪镇,所见也不过是一个气度稍显不同的寻常采药人。
问及医术,只道略通皮毛,不足以应天听。
几次三番,便无人再关注这偏僻之地。
直至又一场秋雨过后。
空气清冷,潭水上涨,瀑布声愈发轰鸣。
许清安正于窗前翻阅一卷医书,忽听镇中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不同于往日集市,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惶然与难以置信。
他心神微动,神识悄然拂过小镇。
只听那镇口茶摊老妪的声音带着哭腔,正对围拢的乡民说道:“……没了!真的没了!刚过去的官差老爷亲口说的,敲锣告示……官家……驾崩了!新皇帝都登基啦,叫……叫啥宝庆元年了!”
轰——!
虽早有预料,但当这消息真切地传入耳中时,许清安依旧感到心神微微一震。
他缓缓放下书卷,推开木窗。
窗外,秋山寂寂,红叶飘零,瀑布依旧奔流不休,亘古如是。
他独立窗前,良久无言。
自嘉定十年秋离了临安,竟已匆匆过去七年。
于他而言,这七年或许只是金丹轨迹上微不可察的一圈涟漪,一次对《神农百草经》更深层次的领悟,一次心境的小小圆满。
然而对于那位高居临安紫宸殿的君王而言。
这七年,却是他生命的最后旅程,是他从满怀希冀广求名医到最终龙驭上宾的全部时光。
自己离开时,他还是天下之主。
而今,他已是一抔黄土,一段年号。
许清安轻轻提起桌上一壶新沏的粗茶,倒入陶碗。
茶汤浑浊,热气袅袅,映着他一如十年前般年轻、却更深邃几分的眼眸。
“七年……”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瀑布的轰鸣里。
“竟已七年了。”
他忽然想起临安城的街巷,想起保安堂那些徒弟,想起王婆婆、刘掌柜、林慕白,甚至想起那位曾有一年共事的王医官……
这些故人的面貌竟有些模糊起来。
他们如今可好?
是否已然老去?
甚至……是否已有故人先行离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缓缓弥漫心间。
那并非悲伤,亦非怀念,而是一种更为浩渺、更为深沉的疏离感与沧桑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于天道而言,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皆不过是一缕稍纵即逝的烟火。
他这求道者,虽得享长生久视之望,超然于凡尘生死之上。
然目睹一个时代的标志悄然落幕,亲证岁月如何无情地冲刷着记忆中的一切,仍不免心生慨叹。
“今日走了一位故人,未来还会有更多故人离去。”
他望着窗外无尽的山峦,目光仿佛已穿透时空,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这山河依旧,变的,始终是这红尘中人。”
壶中茶渐冷。
许清安缓缓关上窗户,将那喧嚣的瀑布声与尘世的惊变,稍稍隔绝在外。
他收拾好药箱,将四年来的修行笔记、新炼的丹药、采集的药材一一归置妥当,动作舒缓而平静,一如他往日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