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巷口那株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地挪移。
许清安在这大都东北隅的小院里,已安然度过月余光阴。
“平安堂”的招牌悬挂门外,未刻意张扬,如同院角那几丛悄然滋生的新绿,默然存在于这条巷弄的日常里。
起初几日,偶有巷口顽童扒着门缝好奇张望,或被那偶尔在院中踱步的白鹤吸引。
但见郎中深居简出,并无什么稀奇事端,邻里们也便渐渐习以为常。
许清安白日里多是闭门读书,或整理药材,将东厢房那排空置的药柜渐渐填满。
他未开张问诊,行医济世本是他道途一部分,但在此地,他更需先融入这方市井。
如同水滴渗入泥土,不惊起半分涟漪。
神识则时刻保持着对地脉之气的感应,于无声处,反复推演着阵法的细微布置,只待十足把握,便可悄然落子。
他与左邻右舍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晨起开门,若遇对门铁匠老周生火,那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便是巷弄的晨钟;
若见右侧豆腐坊的周成担着水桶进出,彼此会点头致意;
左侧木匠李信夫妇早起忙碌的声响,亦是烟火人间的韵律。
他偶尔会在傍晚时分,于院中槐树下置一矮几,沏一盏清茶。
看白鹤敛翅静立,听市声远近,仿佛真成了这大都城中一个寻常的、略有些孤僻的郎中。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院墙。
许清安正于书房内翻阅一卷前朝医典,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声自左侧木匠铺方向传来。
起初是妇人压抑的痛呼,随即是李信那带着惊慌的、提高了嗓门的安抚。
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碗盆磕碰的脆响,夹杂着稳婆刻意压低的、却难掩焦灼的絮语。
许清安执卷的手微微一顿。
他将神识探查去,那妇人,信娘,气息紊乱急促,血气翻涌却滞涩不通。
更有一种微弱的新生气息在其腹中挣扎,其力渐衰。
是难产。
巷弄里的其他邻居显然也被惊动。
豆腐坊的周成探出头张望,对门的铁匠老周也停下了捶打,侧耳倾听。
杂货铺的掌柜站在自家门口,朝着木匠铺方向不住摇头叹息。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紧张。
时间一点点流逝,木匠铺内的动静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令人心悸。
信娘的痛呼声变得断续而虚弱,稳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惶急,李信的脚步声杂乱无章,透出绝望。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开始从那边弥漫过来。
周成搓着手,在自家门口来回踱步,满脸忧色。
老周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回了铺子,那打铁的声响却再也未曾响起。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这小小的巷弄。
许清安放下书卷,走到院中。
他能“听”到,信娘的生机正在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流逝。
那腹中的胎儿,心跳也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
凡俗的接生手段,显然已到了极限。
他并非嗜好显圣之人,更不欲在这潜修之初便惹人注目。
然而,医者之心,终究无法令他坐视两条性命在咫尺之遥无声消逝。
那李信夫妇平日见面时的温和笑容,信娘缝补衣物时的专注侧影,皆是人世间最朴素的景象。
心念既定,便无犹豫。
他静立于院心,双目微阖。
凝丹境后期那浩瀚如海的神识,已如最精微的无形触手,悄无声息地越过矮墙,漫入隔壁那被焦虑和恐惧充斥的屋内。
景象瞬间了然于胸。
炕上,信娘面色惨白,汗湿鬓发,气若游丝。
稳婆在一旁手足无措,连连念佛。
李信跪在炕边,紧握着妻子的手,虎目含泪,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许清安的神识,精准地锁定了信娘体内那滞涩的气血,以及胎位那细微却致命的偏差。
他心念微动,一丝精纯至极、蕴含着《神农百草经》生生造化的灵力,隔空渡去。
这灵力,温和如春水,细腻如发丝。
它绕过一切阻碍,直接作用于信娘近乎衰竭的经脉宫胞。
并非强行催谷,而是如最高明的导引师,疏通淤塞,抚平痉挛,扶正那微弱却顽强的元气。
同时,以一股难以言喻的柔和力量,轻轻校正着胎儿的位置。
屋内,原本已近绝望的稳婆,忽地“咦”了一声。
她只觉得手下信娘那冰冷僵硬的腹部,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一股暖意莫名而生,那原本已微弱下去的宫缩之力,竟重新变得规律而有力起来。
李信也察觉到了妻子的变化,信娘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喘息。
不过一柱香功夫。
终于,一声响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开阴霾的阳光,猛地从木匠铺内迸发出来,清晰地传遍了整条小巷!
“生了!生了!是个闺女!母子平安!老天爷,真是菩萨保佑啊!”稳婆欣喜若狂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巷弄里凝固的空气瞬间融化。
周成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绽开笑容。
老周从铁匠铺里探出身子,咧嘴笑了笑。
杂货铺掌柜也长舒了一口气。
木匠铺内,李信抱着刚刚包裹好的、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女儿,喜极而泣,不住地向疲惫却满脸笑意的信娘说着什么。
稳婆一边收拾,一边啧啧称奇,直呼是撞了大运,遇到了鬼神庇佑。
许清安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丝喜悦迅速隐去,复归沉静。
他转身,走回书房,重新拿起那卷医典。
他本意便是暗中施救,不惹因果,自然不会去沾这份感谢。
然而,生命的纽带,有时比刻意的维系更加牢固。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李信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有些拘谨地敲响了平安堂的院门。
许清安开门,见他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位气质沉静邻居的莫名好感。
“许先生,”
李信将食盒递上,憨厚地笑道,“家里做了些红鸡蛋,巷子里都送了点。您也尝尝,沾沾喜气。小女取名豆娘,盼她像豆苗一样皮实好养。”
许清安看着那还带着温热的红鸡蛋,又看了看李信真诚的笑容,心中微微一动。
他未推辞,接过食盒,温言道:“恭喜李木匠。豆娘,好名字。”
李信见他收下,更是高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回去照料妻女了。
许清安关上门,看着食盒里圆滚滚、红艳艳的鸡蛋。
他行事不求人知,但这份因他暗中援手而得以延续的生命,以及由此而来的、最朴素的邻里之情,却自然而然地流淌过来,无声地浸润着这方小院。
自此,李家待这位许先生,便比旁人多了一份难以言明的亲厚。
信娘身体稍复后,常让李信送些自家做的吃食,或是木匠铺里多出的一些小巧木器过来。
两家走动,因这新生的豆娘,日渐频繁。
那名唤豆娘的女婴,便在巷弄邻里偶尔的探望和许清安静默的旁观中,一日日长大。
她的安然降生,如同一道无形的丝线,将许清安这“平安堂”,与这大都城一角最朴素的尘世烟火,悄然而紧密地联结了起来。
这份联结,始于一次无人知晓的暗施妙手,却生长于此后平淡如水的日常往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