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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八月,桂子飘香,亦是天下举子奔赴考场,跃那“龙门”之时。顺天贡院门前,车马塞道,冠盖云集,气氛比之院试更要肃穆凝重百倍。乡试,又称“秋闱”,连考三场,每场三日,共计九天六夜,是对学子学识、体力、意志的终极考验。
苏喆提着考篮,站在等候入场的队伍中。他今日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净挺括的青色细布直裰,并未刻意彰显伯府身份,混在众多考生之中,除了面容过于年轻清俊些,并不算格外引人注目。然而,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扫过巍峨的贡院大门和森严的守卫时,却无半分怯意,只有一片历经打磨后的坚定。
搜检比之前任何一次考试都要严格苛刻,衣衫夹层、考篮缝隙、甚至笔管墨锭都被仔细查验。苏喆平静地配合着,心中却知,这九天,将是一场硬仗。
号舍依旧狭小,但此次他分到的位置尚可,虽非向阳,却也还算干燥。他将考篮中物品一一取出安置:笔墨砚台,镇纸清水,以及足够九日食用的干粮和一小罐提神的浓茶。动作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
当沉重的号舍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落下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以及即将决定命运的试卷。
首场考《四书》文三篇,试帖诗一首。题目发下,苏喆快速浏览,心中稍定。题目皆在他与杜先生反复研讨的范围之内,不算偏怪。他闭目凝神,将杂念摒除,脑海中浮现出杜先生的教诲:“破题需准,承题需稳,起讲需振,入手需紧……”
他提笔蘸墨,那方“寂雪”砚触手温凉。笔尖落下,文思如泉涌,却又被理智牢牢约束在八股格式的框架之内。三篇文章,结构严谨,破题精准,阐述深入,既恪守经义,又于细微处融入自己独到的理解,显得沉稳而不失灵气。那首试帖诗,也写得中规中矩,贴合题意。
三场考试,场场皆是如此。经义、策论、判词……苏喆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稳定而高效地运转着。他严格控制着答题节奏,不贪快,不拖延,答完便检查,检查完毕便静坐养神,保存体力。九天六夜,对许多考生而言是煎熬,是折磨,号舍中不时传来咳嗽声、叹息声,甚至隐约的啜泣声。但苏喆始终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与耐力。
他的“察言观色”天赋在此刻并非用于观察他人,而是向内审视自身,敏锐地捕捉着身体和精神状态的每一丝变化,及时调整,确保自己始终处于最佳应试状态。
在第二场策论交卷后,他于出场休息时,在人群中看到了周墨。周墨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疲惫,也看到了绝不退缩的坚持。
最后一场考完,当苏喆随着人流走出贡院大门时,秋日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九天与世隔绝,恍如隔世。他深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感受着虚脱般的疲惫席卷而来,但精神却有一种释放后的轻快。
观墨和侍书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搀扶。
“少爷,您没事吧?”观墨看着少爷明显清减憔悴的面容,心疼不已。
“无妨,回去好好睡一觉便好。”苏喆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回到听竹轩,他几乎是被下人服侍着洗漱,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身体的疲惫稍减,但精神的弦却并未完全放松。乡试不同于之前的考试,竞争之激烈,判卷之严苛,结果难料。即便自觉发挥尚可,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
等待放榜的日子,比考试本身更加煎熬。伯府内,众人虽不明言,但目光中的期待与探究却显而易见。王氏赏了些安神的补品,老太太也派人来问过几次。连永昌伯苏承宗,也在一次用膳时,难得地询问了他考场内的情形。
苏喆一一从容应对,不骄不躁,也绝口不提自己考得如何。
这期间,他去看望了一次杜如晦先生。杜先生并未多问考试细节,只是与他品茗闲谈,论及古今文章得失,意在让他放松心神。临别时,杜先生只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汝已尽力,静候佳音即可。”
他也从卫弘和那个小小的文人圈子听到些风声。有考生出来便痛哭流涕,言称题目太难,发挥失常;也有那等狂妄之辈,四处吹嘘自己必中解元。苏喆皆是一笑置之。
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待在听竹轩,或温习经书,或练习书法,或与春桃、迎夏等人说些闲话,努力让生活恢复往常的节奏,以平常心等待命运的裁决。
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秋月,心中亦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鲤鱼跃龙门,一跃之下,或是化龙飞天,或是摔回凡尘。
他苏喆,究竟是哪一种?
答案,即将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