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杨延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如雨坠落,哭喊道:“大哥、二哥、五哥、七弟……全都殉国了!”
“大哥和二哥死守石羊县,尸骨无存;五哥与七弟率三万将士前来接应父亲,途中遭遇秦军主力,全军覆没……”
“爹啊……他们都走了……”
这个平日坚毅如铁的男子,在杨业面前泣不成声。
六位兄长相继离世,他独自背负这滔天悲痛,日夜守护病榻前的父亲,心中苦楚,无人可诉。
“全都没了……”
杨业身体剧烈一颤,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下去,意识仿佛被抽空。
眼前浮现出六个儿子的笑脸、背影、怒吼、鲜血——一幅幅画面接连闪现,又一一碎裂成残破尸身。
恍惚间,他看见他们站在血雾之中。
“爹……快走……别管我们……”
杨延庆满身箭矢,摇摇欲坠地对他嘶喊。
“你们先撤!我来断后!”
杨延朗披甲执戟,转身冲入敌阵,再未回头。
杨延广回头一笑,豪气干云:“让秦人看看咱们杨家儿郎的脊梁!”
随后是杨延平、杨延德、杨延嗣……一个个倒下,消失在硝烟里。
最后,只剩杨延昭跪在床前,满脸泪痕,哭声撕心裂肺。
都走了。
六个儿子皆亡,仅余一人独活。
这一击,重若山崩,直贯杨业心腑,痛得他几乎窒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世间至痛,而杨业竟一日之内痛失六子,这般打击,无人能真正体会。
他宁愿倒在边关的,是自己那具老骨。
杨延昭心中如刀绞,脑海中不断浮现五哥与七弟出征前的身影。若那天他随军同行,或许能劝住他们莫要正面迎击秦军主力,或许结局不会如此惨烈。
正父子二人沉浸在悲恸之中,营帐外传来脚步声,潘美带着随从走了进来。
他是得知杨业醒转的消息后才赶来的。
一见潘美出现,杨延昭眼神骤冷,猛然起身挡在他面前:“你来此地,意欲何为?”
他对潘美早无信任可言。
倘若当日潘美率陈家谷五万兵马及时驰援石羊县,战局未必至此。杨延平不必孤军深入,杨延广也不会葬身乱军。
可潘美按兵不动,致使杨延平被迫抗令,仅率万人奔赴险境,最终全军覆没。
纵使当时局势复杂,潘美的决策未必全错,但在杨延昭眼中,此人难辞其咎。
自杨业昏迷以来,杨延昭始终避而不见潘美,唯恐怒火失控,当场动手。
面对杨延昭的敌意,潘美眸光微沉,面上却平静如水,轻声道:“本将特来探望杨帅病情,另带良医随行,以防旧伤复发。”
说着,他招手唤进一名身穿青袍的大夫。
杨延昭正要开口斥责,却被杨业伸手拦下。
杨业抬眼望着潘美,声音沙哑却清晰:“老夫已无大碍,不劳挂心。”
他此刻心力交瘁,不愿多生事端。
潘美微微颔首,笑意渐敛,神情转肃:“既然杨帅康健,那本将便奉旨行事。”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道明黄锦书,双手展开,朗声道:“陛下有诏,杨业、杨延昭接旨——!”
二人闻声变色,定睛看去,那确是御前亲发的诏书,不容轻慢。
他们当即跪地垂首,静听圣谕。
潘美启声宣读:“罪臣杨业,御敌不力,致大宋折损十三万将士,国威扫地!其子杨延平、杨延德违令擅动,目无法纪;杨延昭、杨延嗣擅离职守,私调兵马!”
“即日起,罢免杨业一切官职,所辖军权移交云州守将潘美暂掌;杨延昭所有军职一并革除!”
“念尔年迈,且六子殉国,暂免严惩。限尔父子十五日内返京待审,候议罪罚。”
“钦此——!”
诏书落音,帐内死寂。
潘美收起锦帛,目光落在杨业脸上,只见那张布满风霜的面孔,此刻僵如寒石。
“杨帅,本将军如今尚能称你一声杨帅。圣上已有旨意下达,望杨帅即刻接旨,不日启程回京述职。”
潘美将黄绸诏书置于案上,目光在杨业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身离去,随从紧随其后。
屋内只剩父子二人。
“爹……”
杨延昭声音微颤,面色如纸,望着父亲的身影。
杨业未语,手微微发抖,缓缓取过诏书,一字一句读完。
“哈哈哈——!”
忽然间,他仰天大笑,笑声如裂帛,似惊雷滚过荒野。
那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彻骨的寒意与悲怆。
他笑至双目通红,泪如泉涌,浑浊的老泪滑过皱纹纵横的脸颊,仍不停歇。
十七岁披甲从军,征战近五十载,为国南征北战,功勋累累,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结局!
六个儿子血洒疆场,仅存一子守于身旁;自己兵权被削,名声扫地,竟成待罪之身!
他笑自己忠心可鉴,却换来这般报应!
他笑这朝堂冰冷,人心难测!
“哈哈哈哈——!”
笑声骤然中断。
杨业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身躯一软,直挺挺向后倒去。
“爹!爹!您怎么了!爹啊——!”
杨延昭扑上前去,双手刚触到父亲背部,指尖便染满鲜血。
他猛地扯开杨业衣袍——
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背痈已然破裂!
此疾无药可救,一旦溃裂,命不久矣!
“爹啊——!!!”
杨延昭抱着父亲冰冷的身躯,放声哀嚎,泪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