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直视前方,眉宇间满是恳切。
“造船千艘,征召幼童,此举若行,一世功业将毁于一旦。”
“朝臣必将谏阻,百姓亦会流离怨恨,民心一失,社稷动摇。”
“孩儿已命黑冰台遍访列国,寻良医妙术,只盼能解父王之疾。”
“但出海求仙,纯属虚妄,恳请父王收回成命!”
话落,扶苏跪地叩首,三击额,声如金石。
徐福虽有些才具,可说什么蓬莱仙境、不死灵药,分明荒诞不经!
他心中清楚,那大洋彼岸,不过汪洋无际,或是未曾踏足的陆地罢了,何来神仙?
这是他继主张重用墨家之后,第二次违逆嬴政之意。
然而这一次,嬴政并未震怒。
他望着眼前跪伏的儿子,神情一如当年那个敢于直言的少年,眼中竟泛起一丝暖意,良久方道:“起来吧。”
“父王……是答应放弃寻仙了?”
扶苏抬头,面露惊异。
他本已准备迎接雷霆之怒,却不料迎来这般平静回应。
嬴政缓步走下高阶,停在跪伏于地的扶苏身旁,掌心轻落在他肩头。
“你可明白,寡人为何命人远赴海外访求仙踪?”
扶苏微微一怔,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寻仙不为延命,难道另有深意?
未等他开口,嬴政已低声续道:“寻药确是为了疗疾,但并非因寡人畏惧死亡。”
“人自出生,便注定有老有病,终归一死。”
“寡人不怕死,只是不愿在大业未竟之时离去。”
他的目光落在扶苏脸上,幽深如夜。
扶苏心头猛然一震。
那双平日威严冷峻的眼中,此刻竟浮起一抹温情,像是父亲凝视孩子,而非帝王训诫臣子。
“如今大秦有你在,寡人即便身死,江山亦有所托。可心里终究放不下。”
“列国虽灭,余烬犹存,天下未稳。你还太年轻,若无寡人在背后撑持,如何镇得住这万里河山?”
“寡人向来鄙夷苟且偷生之徒,可当死亡步步逼近,才真正懂得——人之所恋,并非寿命长短,而是未尽之情。”
“寡人舍不得啊。”
“想亲眼见你扫平残乱,让四海归一,建万世不拔之基业。”
“也想看你成家立室,诞下嗣子,让我这做祖父的能含饴弄孙。”
“还想陪芈后多些时日,把从前欠她的言语与温存,一点一点补上。”
“这般种种未了之心愿,叫寡人如何坦然闭目?”
语罢,殿中寂静无声。
扶苏早已泪湿双颊,伏地难言。
嬴政抬手抚上他的发顶,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你能前来劝谏,寡人非但不怒,反倒欣慰。你终是担得起太子之名。”
“细思之,将性命所托寄于缥缈仙迹,实属荒唐。寡人一生不信巫祝鬼神,临到晚年,却行此愚举,岂不可笑?”
“罢了,寻仙之事,就此作罢。”
话落,嬴政转身而去,衣袍翻动,背影依旧挺拔如山。
扶苏独留殿中,四壁空寂,唯有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清楚,父王怎会不知仙踪虚妄?那不过是一个将尽之人,握在掌心的最后一缕微光。
可如今,那点微光,已被亲手掐灭。
良久,扶苏拭去泪痕,缓缓起身,走出大殿。
徐福伫立阶前,神色焦灼。
他知晓方才殿内所谈何事,更知自己命运系于一线。
出海求仙是他毕生执念,然无朝廷之力,寸步难行。
见扶苏面色沉郁而出,徐福心头一沉。
未及开口,扶苏已至身前,语气平静无波:“孤准你集结舟船,出海访仙!”
“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纯属荒唐之言,此事我绝不会应允。”
“我只命你不得擅自返秦,补给可在海边进行,但未经许可,不得踏入咸阳半步!”
扶苏反复权衡,终究不忍击碎嬴政心中那一点微弱的期盼。
便让徐福启航寻仙问药吧。
可若真带走无数孩童,必引民怨沸腾,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口。
他清楚徐福此行注定徒劳无功,却仍愿为此铺路——只为给父王留下一丝活下去的念想。
这般足矣。
徐福闻言一怔,本欲争辩,可抬眼望见扶苏眉宇间的决然,便知再言无益,当即跪伏于地。
“草民遵命,太子殿下!”
扶苏轻轻颔首,忽又忆起一事,沉声追问:“父王如今病情究竟如何?你所献药方,尚能维系几载?”
徐福迟疑片刻,终不敢隐瞒,低头回道。
“回殿下,王上之疾已入膏肓,原本不过余寿一年。”
“所幸草民偶得一古方,若按时服药,三年之内,性命无忧,四年亦可勉强支撑。”
语气温如磐石,似有十足把握。
扶苏听罢久久不语,眸光渐冷,最终转身而去,脚步坚定,未留一言。
唯余背影锋利如刀。
徐福凝视其远去的身影,面上惊色难掩。
恍惚间,他竟见扶苏身后腾起一条黑蟒,昂首向天,气势直冲云霄!
......
离开行宫后,扶苏先往华阳宫拜见母亲芈夫人。
一番寒暄挽留,又被细细叮嘱饮食起居,耗去不少时辰。
直至答应晚间携李丽质与褒姒前来共膳,才得以脱身。
东宫之中,二女早已等候多时。
见扶苏归返,眼中顿时泛起星光。
“扶苏!”
“公子——”
两道柔声响起,人已投入怀中。
久别重逢,情意更浓。
此次离别长达半载,思念早已深埋骨髓。
“此次归得急,未备礼物,你们可莫要将我拒之门外?”扶苏揽着二人,低声调笑。
李丽质轻瞪一眼,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褒姒则脸颊飞红,低头不语,指尖微颤,羞意盈盈。
她们盼了太久,如今只想寸步不离。
因约了晚膳赴母宴,扶苏未令厨房设席,只携二女步入后园闲坐。
知晓他一路辛劳,李丽质温柔为他揉按肩颈;褒姒静坐一旁,素手煮茶,茶香袅袅,还端出亲手所制点心,小巧精致,甜而不腻。
她轻轻落座于石桌旁,双手撑着脸颊,目光温柔地落在扶苏身上,静静聆听他讲述战场上的风云变幻。
眼波流转间,满是笑意与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