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人声渐起,脚步杂乱,似有急事发生,白起却毫无反应。
反倒是怀中老猫警觉地睁开眼,轻唤一声,用头顶了顶白起的手掌。
白起缓缓睁眼,见那猫正盯着自己,不由轻笑:“你这懒东西,半时辰前刚喂过,又闹食?”
“喵~”
猫儿只管叫着。
他摇头,起身取来些许熟肉喂罢,复又躺回竹椅。
目光落在猫身上,思绪却飘远。
这只猫,是当年年幼的扶苏送来的。那一幕,至今清晰如昨。
那时其子白仲战死沙场,他独居府中,终日饮酒,拒见宾客,整整十日未曾出门。
似乎是差不多天气的那一日,院门轻响,小扶苏抱着一只黄茸茸的小猫走了进来。
“大将军,我给您带了个伴儿,您别难过了,好不好?”
稚嫩的声音,认真的眼神,像一道光,照进他灰暗的日子。
那双眼睛里藏着深深的眷恋,几乎要溢出来。
他却还是把怀里的小猫——那只叫“将军”的橘色生灵——轻轻递了过去。
那是孩子全部的依靠,是夜里取暖的温度,是孤独时唯一的回应。
对面的男人怔住了,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风吹乱了他的衣角,眼眶渐渐红了。
终于,他接过小猫,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泪水砸在尘土上,笑声混着哽咽散入风中。
从那天起,他再次踏上征途。
一场大战,血染山河,四十万敌军灰飞烟灭。他的名字从此如雷贯耳,天下闻之胆寒,称他为大秦杀神。
回忆像老树根盘绕心间,越久越深。
白起伸手抚了抚眼前这只熟睡的橘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段旧梦。
随后站起身,缓步走回院落。
这院子清冷寂静,无人敢擅自进入。
平日清扫皆由他自己动手,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是他最熟悉的节奏。
若有军情急报,来人只敢在门外候命,随后与他一同前往不远处的轶事阁商议要务。
院中央仅有一棵枇杷树。
阳光洒落,金黄斑驳。他在树下静立片刻,仿佛在等谁归来,又仿佛只是想多看一眼这片宁静。
屋舍低矮朴素,陈设简单至极,若不知身份,绝难相信这是秦国大将军的居所。
外间摆着两个木制衣架。
他弯腰从桌下拖出一只旧箱,掀开盖子,里面没有珠宝玉器,只堆满了布鞋。
他取出一双尚未缝完的厚底鞋,再拿出针线盒,牙齿轻轻一咬针尖,手指灵巧地穿过丝线,便低头缝了起来。
墙面上悬着三件兵器。
一柄青铜剑,是年轻时征战四方的旧伴;一柄仪刀,先王亲赐,准其带刃入殿,荣耀无二;还有一把秦刀,如今秦军标配,寒光凛冽。
下方衣架上,静静挂着一套伤痕累累的铠甲,以及一件象征极高地位的公卿礼服。
针脚细密,鞋面渐合。
白起收线打结,穿鞋上脚,来回踩了几步。
踏实感从脚底直传心头。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丝笑意。
接着起身走向衣架。
一层层铠甲披上身躯,每一块金属碰撞都发出沉闷回响。
最后,他取下墙上秦刀,稳稳别于腰际。
将军已披甲。
“我还没老。”
镜中映出他的脸,皱纹纵横,目光却不曾迟暮。他笑了笑,转身大步出门。
院门吱呀开启。
项羽、陈庆之、司马靳等十余将领早已列队等候在外。
他们原本低声交谈,神色焦灼。
可当看到那个身披重甲的身影出现时,所有人骤然噤声,随即齐刷刷单膝跪地。
“参见大将军!”
吼声如惊雷炸裂,撼动城垣,震彻云霄。
白起目光扫过眼前一片低下的头颅,声音平静却似利刃出鞘:
“区区五十万宋军,值得如此慌乱?太子正在前线围攻宋都,我们守不住自家城门吗?”
他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今日我在此立誓——”
“只要我还立于武安一日,宋军寸步不得进我大秦疆土!”
“愿随本帅赴死否?!”
那一瞬,他眼中浊光褪去,锋芒毕露,宛如当年血战沙场的杀神再现。
宋国出兵的消息传来时,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早在听闻孙膑意图直取宋王都的那一刻,他便已预见今日的局面。
正因如此,他才答应扶苏回武安,却坚决拒绝返回咸阳的诏令。
他要亲自站在大秦边境的最后一道防线上。
身为一名征战半生的将士,战场才是归宿。
这一战,是他为自己一生戎马画下的句点,是军人最终的使命。
帐中诸将听罢,心神震荡。
他们紧握双拳,声音如雷炸响: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这不是空洞的呐喊,而是刻入骨髓的誓言。
只要武安城还有一人站立,宋军便休想前进一步。
守护疆土,扞卫家园,这是他们生来的职责。
白起沉默片刻,目光转向项羽,语气平静:“你曾对殿下言明,投靠大秦只为向汉国复仇。”
“但你我皆知,楚为秦所灭,你与我朝亦有亡国之恨。”
“如今敌军未至,你若想走,现在便可离开,本帅不会阻拦。”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项羽身上。
他在秦军中已久,久到许多人几乎忘了他的出身。
他是楚国王族之后,背负着覆国之痛。
此时离去,无人会指责。
当初扶苏收留他,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
他毫无义务为大秦流尽最后一滴血;相反,秦若灭亡,或许更合其意。
项羽神色不动,只淡淡开口:“楚人从无临阵脱逃的先例。”
“宋国何物?也敢妄言灭秦?”
“能亡秦国者——唯我项羽!”
话语如刀,锋利而狂傲。
他毫不掩饰心中所图,也不掩饰自己的立场。
在他眼中,宋国不过是跳梁小丑,根本不配终结大秦的命运。
况且,眼下秦国尚不可亡。
因为在他的心头,另有一人更为可恨——汉国张良。
国仇虽重,家恨更深。
白起凝视良久,忽然仰头大笑。
“既然如此,本帅便不多言。”
“若战死沙场,莫怪无情。”
项羽踏步向前,目光如炬,声如洪钟:“何惧之有!”
“好!”白起厉声应道,随即低喝,“那就与宋军决一死战!”
“为大秦——再守一次国门!”
话音落下,他转身穿过列队的将领。
步伐坚定,走向城外风起云涌的战场。
诸将紧随其后,无一人迟疑。
庭院深处,那株老枇杷树在秋风中轻轻摆动枝叶。
落叶飘零,如同无声的送行。
院中那棵枇杷树,是吾妻子去世那年她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枝繁叶茂,树冠如伞般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