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的方言与记忆的棱镜
——粤语诗《九三吟》的历史叙事与诗学张力
文\/诗学观察者
【摘要】本文以粤语诗《九三吟》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其方言诗学、历史记忆的建构策略及战争书写的伦理维度,探讨方言诗歌如何以语言的地方性抵抗记忆的同质化。诗中粤语词汇与文言句式的碰撞形成时空叠影,俚俗与典雅的张力重构了抗战记忆的微观叙事,在看似直白的复仇叙事中暗藏儒家伦理与现代性批判的双重对话。
【关键词】粤语诗;战争记忆;方言诗学;伦理叙事;文化抵抗
一、方言的政治:语言锚点与记忆场域的建构
《九三吟》出现在粤北省委旧址纪念馆的特定空间,其粤语书写本身即构成一种文化宣言。当“日本鬼”以粤语爆破音[gw?i2]呈现时,相较于普通话的“鬼子”,保留了《广东新语》中“鬼佬”的民间詈称传统,这种方言词汇选择绝非偶然。明清以来粤语作为“存古程度最高的汉语方言”,其入声韵尾(如“恶”[??k?3]、“德”[t?k??])天然携带中古汉语的战争记忆编码,与纪念馆的地缘性形成互文。
诗中“喺”作为粤语特有系动词,在“喺仁德”中构成哲学双关:既指向儒家伦理的空间存在(“在仁德”),又暗合粤语疑问句式(“是仁德吗?”)。这种语言特性使抗战记忆摆脱官方叙事的单一声调,正如雷州歌谣《打日本》中“倭奴逞暴”与“雷公劈佢”的民间诅咒,方言成为抵抗历史遗忘的语音堡垒。
二、时间修辞:循环史观与创伤记忆的仪式化
诗歌以“八十年\/九月三”的并置开启时间维度,数字的冰冷精确与纪念日的周期性形成张力。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采用农历计时逻辑(诗中“九月三”对应抗战胜利日阳历9月3日),这种时间错位暗合华南民间“烧衣节”祭奠传统(农历七月末祭孤魂),将国家纪念纳入地方祭祀体系。
“人之初\/性本善\/学学恶”构成惊人的伦理倒置。挪用《三字经》开篇却颠覆其启蒙叙事,在“学恶”的重复结构中(粤语“学学”含模仿、习得之意),揭示军国主义的教育异化。这与王夫之《读通鉴论》中“习气熏染,淳朴斫丧”的批判形成跨时空对话,而粤语朗诵时“善”[sin?]与“恶”[??k?3]的尖锐韵腹对比,更强化了道德颠覆的听觉冲击。
三、殖民记忆的幽灵:东亚现代性中的暴力谱系
“东洋仔-西洋佬”的称谓链值得深究。粤语“仔”[dz?i2]既含轻蔑又带亲昵的矛盾语义,恰如战后香港对日侨的复杂态度;“佬”[lou2]则延续广府对西洋人的俚称(如“红毛佬”)。这种命名策略解构了殖民话语的崇高性,将侵略者拉回市井生活的评价体系。
更深刻的是对暴力谱系的追溯:“狼嘅心\/魔嘅毒”借用粤巫文化中的邪祟意象(“魔”特指《粤大记》中海外恶灵),暗示侵略本质是现代性包裹的前现代野蛮。这种民间宗教视角,与日本学者子安宣邦批判的“近代超克”论形成奇妙呼应——当西方现代性遭遇东亚传统,诞生的不是文明升华而是恶魔返祖。
四、仇恨伦理:集体记忆的情感辩证法
末段“要记仇\/心有恨”的直白宣言,挑战了后现代史学“和解叙事”的政治正确。需注意粤语“记仇”[gei3s?u?]不同于普通话的贬义色彩,在广府童谣《月光光》中本为正义诉求的延续。诗人巧妙引入“噈大爱”的方言逻辑(“噈”为粤语条件连接词,义同“才”),构建仇恨与爱的辩证关系:唯有通过具体的历史愤怒,才能抵达普遍的人类之爱。
这种伦理立场贴近鲁迅“一个都不宽恕”的决绝,却以粤语特有的市井智慧软化教条感。就像客家山歌《骂倭行》中“杀尽倭奴正有爱”的悖论修辞,民间诗学始终拒绝将抽象爱与具体正义剥离。诗人通过方言土语的肉身性,守护了历史创伤的情感真实性。
五、声律抵抗:粤语韵部的战争回响
从音韵学角度考察,全诗押粤语“aan”韵(三、善、恶、德、佬、毒、爱),该韵部在《广州话正音字典》中与“艰难”“悲叹”类词汇同韵,天然携带情感负重。尤其“恶”与“德”在唐宋粤语中本同属德韵(拟音*?k),今音分化却仍在诗中强制押韵,形成古音与今音的时空交错。
朗诵时的声调变化更构成微观叙事:首段去声(日、本、鬼)密集如警钟,中段转入平声(初、善、德)暗示伦理沉思,末段仄声收束(恨、爱)形成情感爆破。这种声调叙事学延续了粤讴《解心事》的声腔传统,使诗歌既是文本更是声音纪念碑。
《九三吟》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它证明方言诗歌不是民俗标本,而是活的记忆装置。当标准化叙事试图熨平历史褶皱时,粤语声调里的尖锐棱角,恰恰守护了创伤记忆应有的刺痛感。在文化全球化与历史虚无主义双重夹击下,这种带着泥土和血痕的方言诗学,或许正是我们抵抗记忆熵增的最后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