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的咆哮终于在天明时分耗尽力气,只余下呼啸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洞穴口的兽皮帘子。天光艰难地透过缝隙渗入,照亮了狼藉但劫后余生的部落洞穴。族人们脸上带着疲惫的庆幸,开始清理狼藉,修补破损,重新点燃火塘,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烟火味。
顾衡的伤势在苏妩那神奇药粉的作用下,疼痛大为缓解,但失血和伤口的存在让他依旧显得苍白而疲惫。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只允许苏妩紧贴在他身侧,用她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肩膀,支撑着他一部分重量。他的右臂始终霸道地环在她的腰间,既是支撑,更是无声的宣告——她是他的支柱,也是他的所有物。
穿过人群时,族人们纷纷低头行礼,目光复杂地扫过相携的两人,最终都恭敬地落在顾衡身上。但当他们看向苏妩时,那目光里除了昨日的敬畏和探究,更多了一层沉甸甸的份量——“唯一的妻”、“等同族长自身”。这宣告如同无形的王冠,沉重地压在她头上,也彻底划清了界限。
那些曾经或许存在过的、关于族长身边位置的其他心思,在顾衡绝对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宣言面前,彻底熄灭了。
回到属于族长和“夫人”的、相对独立且更宽敞干燥的私人洞穴,兽皮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和嘈杂。洞穴内只有他们两人,以及角落里燃烧着的小火塘,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顾衡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草药清冽的香气,以及一种骤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支撑的力量撤去,顾衡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几乎是不自觉地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左肩胛的伤口被牵动,剧痛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冷汗。
“夫君!”苏妩的心立刻揪紧,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他。
顾衡却在她手伸过来的瞬间,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下,银灰色的眼眸锐利地扫向她伸出的手。那眼神里,受伤野兽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尽管他立刻意识到是苏妩,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但那一瞬间的防备,还是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苏妩刚刚柔软下来的心房。
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手腕上那几道被他攥出的青紫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此刻也隐隐作痛起来。洞穴内的暖意似乎消散了一些。
顾衡也看到了她停在半空的手和她手腕的淤青。他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懊恼和自责,那份刚刚萌芽的、笨拙的温柔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一种对自己失控伤了她、甚至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恼怒。
“无妨。”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刻意压制的喘息,试图自己站稳,却牵扯得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再次向石壁滑去。
这一次,苏妩没有犹豫,也没有再等他的许可。她一步上前,用自己的身体牢牢地抵住了他下滑的身躯。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气——气他的逞强,也气自己因那瞬间的防备而生的委屈。
“别动!”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命令的口吻,狐狸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强硬,“靠着我!”
顾衡的身体僵住了。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命令的语气对他说话。银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惊愕,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看着苏妩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因他而起的焦急,看着她不顾自己手腕疼痛也要支撑他的倔强……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将大半的重量,卸在了她瘦削却异常坚韧的肩膀上。
两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紧紧相贴,缓缓移动到铺着厚厚兽皮的床榻边。顾衡坐下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苏妩立刻蹲下身,动作利落地解开他皮甲的系带,小心翼翼地褪下他半边衣物,露出包扎好的伤口。白色的软布上,边缘已经沁出了点点暗红。她眉头紧锁,迅速解开布条,检查伤口。
“还好,没有崩裂太多。”她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严肃,“但必须重新上药包扎。夫君,你太用力了。”
她转身去拿那个神秘的小皮囊。这一次,她的动作没有任何遮掩和犹豫。她打开皮囊,取出那个装着浅绿色粉末的小包,又从里面另一个小包中取出几片干燥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叶子,放入石碗中,用烧热的雪水浸泡。
顾衡沉默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专注而娴熟的动作。她腰间的皮囊敞开着,里面几个小包清晰可见,每一个都代表着他不了解的秘密。他的目光深沉,却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探究欲,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看着她手腕上的淤青,那刺目的痕迹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
苏妩端着药碗和重新调好的药粉走过来。她先用浸了药汁的软布,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汗渍。清凉的药液接触皮肤,带来一阵舒适。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动作却无比小心,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每一次触碰,都让顾衡的身体产生细微的战栗,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陌生而强烈的被珍视感。
当她的指尖蘸着那神奇的浅绿色粉末,再次轻柔地洒在伤口上时,顾衡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火塘的噼啪声中:
“手腕……还疼吗?”
苏妩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加专注地将药粉均匀覆盖在伤口上。
“疼。”过了片刻,她才低声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却异常真实,“你力气太大了。”她没有指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简单的“疼”,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衡心上。比他肩胛的伤口更让他难受。他看着那几道淤青,想象着自己当时失控的力量落在她纤细手腕上的情景,一股强烈的自责和……心疼,汹涌地淹没了他。
“是我不好。”他哑声道,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艰难。承认错误,对他这样习惯了掌控一切、高高在上的男人来说,比承受伤痛更难。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覆在了苏妩正为他包扎的手背上。
苏妩的手猛地一颤,包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撞进顾衡的视线里。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也没有了暴戾的杀意,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深刻的自责、笨拙的歉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疼惜。
他的掌心粗糙而滚烫,包裹着她的手背,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承诺。
洞穴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火塘的轻响。苏妩的心跳得飞快,手腕的疼痛似乎被那掌心的温度熨帖得不再那么尖锐。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份纯粹的、因她而起的疼痛和自责,像暖流一样冲击着她心底的坚冰。
她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只是重新低下头,动作更加轻柔地继续为他包扎。这一次,她的指尖不再冰凉,仿佛也沾染了他掌心的温度。
包扎完毕,打好结。苏妩将剩下的药粉包好,准备放回皮囊。就在这时,顾衡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却微微用力,阻止了她的动作。
苏妩疑惑地看向他。
顾衡的目光落在那个敞开的、装着秘密的小皮囊上,然后缓缓抬起,再次凝视着她。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带着一种苏妩完全读不懂的决断。
他松开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然后,做了一个让苏妩彻底怔住的举动。
他伸出右手,不是去拿皮囊,也不是去探究里面的秘密,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意味,将苏妩腰间那个小皮囊的开口,轻轻合拢,系好。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
接着,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响起,清晰而坚定:
“它属于你。”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惊愕的眼眸,“你的秘密,你可以守着。”
苏妩的呼吸瞬间停滞了。狐狸眼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不再追问了?他放弃了探究她最大的秘密?甚至……主动为她守护?
顾衡看着她震惊的表情,银灰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冰雪消融的痕迹。他抬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脸颊,那触感带着一丝微颤。
“你为我流血,”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腕,声音沙哑,“为我担忧。这,就够了。”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她微启的唇边,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占有,“你是我的妻。这就够了。”
这句“够了”,胜过千言万语。它代表着一种信任的交付,一种界限的划定。他不再执着于掌控她所有的秘密,他选择了信任她这个人,信任她眼中那份为他而起的担忧。这份信任,对他而言,是比任何掠夺和掌控都更沉重的付出。
苏妩的心防,在这一刻,如同被暖流冲击的冰层,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她看着顾衡眼中那份沉重的信任和笨拙的温柔,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一股巨大的、陌生的酸涩感猛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间红了。
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去熬点安神的汤药。”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走向火塘边。背对着顾衡,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顾衡靠在兽皮堆上,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在火光中忙碌。肩胛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心底却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暖流和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缓缓闭上眼睛,疲惫感席卷而来,但意识沉入黑暗前,唇边却勾起了一抹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