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却并未离开那个逆光而来的男人,那颗小小的泪痣在阳光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发烫。
顾衡的脚步只是那微不可查的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扛着那头小山般的野猪,沉重的步伐踏在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步都带着原始的力量感,震得路边土坯墙上的浮灰簌簌落下。浓烈的血腥味和属于山林猛兽的、混合着汗味与松木冷冽的雄性气息,如同无形的浪潮,随着他的走近,越发汹涌地拍打过来。
苏妩清晰地看到,他冰封般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瞬息,便移开了。那目光重新变得幽深、沉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震动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他直视着前方,仿佛路边的她,和那些低矮的土坯房、刨食的鸡、夹尾巴的狗并无区别。
他目不斜视,径直朝着她……不,是朝着知青点旁边那条通往村子深处、更靠近山脚方向的小路走去。那条路更窄,也更泥泞。
苏妩站在原地没动。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纤细的身影恰好挡在了那条窄路的路口——虽然她离真正的路口还有几步距离,但顾衡若要过去,她无疑是最显眼的存在。
灼热的阳光烤着她的发顶,脚下的泥泞散发着土腥气。几个还没走远的村民偷偷回头张望,眼神里充满了看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新来的漂亮知青,碰上村里最凶神恶煞的顾猎户,这场景够他们嚼上三天舌根。
顾衡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他扛着沉重的野猪,像一台沉默而精准的机器,径直朝着苏妩的方向逼近。
五米……三米……
那股混合着血腥、汗味和山林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苏妩甚至能看清他汗褂上被荆棘刮破的小口子,看清他古铜色脖颈上滚落的汗珠轨迹,看清他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近在咫尺,却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她是空气。
他庞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纤细的身形。巨大的野猪头颅低垂着,獠牙离她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暗红的血珠滴落,砸在滚烫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嗤”声,溅起微小的尘埃。
围观的村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人甚至悄悄后退了半步。
甜甜在识海里紧张地揪着不存在的虚拟小手帕:“妩妩!他…他真过来了!好大的猪头!血要滴到你鞋子上了!快让开啊!他眼神好吓人!”
苏妩依旧没动。她甚至微微抬起了小巧的下巴,迎着那足以让普通人腿软的、带着浓重煞气的压迫感。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在白皙的脸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颗泪痣在阴影边缘,反而更加清晰醒目。
顾衡的脚步,在她面前半米处,停了下来。
巨大的阴影和浓烈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苏妩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清他瞳孔边缘那圈极淡的、冷金属般的暗金色泽,像某种沉睡的猛兽。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了她的脸上。这一次,不再是刚才远处那惊鸿一瞥的震动,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像是在打量一件突兀出现在他行进路线上的、需要处理的障碍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空气里只剩下野猪血滴落的“嗒…嗒…”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
苏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颗属于狐妖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兴奋。她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那缕清幽的玫瑰花香,正固执地从对方那浓烈的血腥和汗味中突围而出,萦绕在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
终于,顾衡的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期寡言而形成的干涩感,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岩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
“让开。”
两个字,短促,生硬,没有任何温度。
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围观的村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被那声音里的寒意冻到。果然还是那个顾猎户!一点没变!
苏妩的唇角,却在顾衡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笑容极淡,却像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瞬间在男人深潭般的眸底激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她的眼睛微微弯起,眼尾那天然上挑的弧度被笑意晕染开,像狡猾的狐狸找到了有趣的玩具。那颗小小的泪痣,随着她唇角的上扬,仿佛也生动地跳跃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盈着浅淡笑意的、勾魂摄魄的狐狸眼,静静地、毫不畏惧地回望着顾衡那双冰冷审视的眸子。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洞悉人心的了然和一丝……玩味?
顾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冰冷的审视里,似乎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
就在这时,苏妩动了。
她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地让开,也没有硬顶。她只是非常自然地、带着一种城里姑娘特有的、似乎嫌弃脚下泥泞的娇矜姿态,微微侧了侧身。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为一只无害的小动物让路。
她让开的幅度并不大,堪堪只够他扛着野猪通过。那巨大的猪头擦着她的肩膀掠过,带起一阵裹挟着血腥气的风,吹动了她颊边的发丝。暗红的血珠,几乎擦着她崭新的小牛皮鞋鞋尖滴落。
顾衡没有任何停顿,仿佛她让开的动作完全在他预料之中,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她让不让。他扛着野猪,脚步沉稳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山脚的泥泞小路。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野猪血滴落的声音,渐渐远去。
巨大的阴影和压迫感也随之抽离。阳光重新毫无遮挡地落在苏妩身上,她却觉得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那冰冷气息掠过时的微凉触感。
苏妩她垂眸,看着自己那双沾了泥点的小牛皮鞋,又抬眼,望向那个正消失在土路拐角的高大背影。阳光勾勒着他肩背肌肉贲张的轮廓,那头滴血的野猪像他沉默的战利品。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混合着松木与血腥的冷冽气息,和她身上清幽的玫瑰花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石头?”苏妩在识海里轻笑出声,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笃定,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你见过哪块石头,第一次见面,心跳就像打鼓一样?” 她清晰地记得,在那巨大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她敏锐的狐妖感知捕捉到了对方胸腔内那短暂却异常沉重的搏动。
甜甜:“……心跳?甜甜没检测到啊!妩妩你确定不是幻听?”
苏妩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左边眼角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指尖传来微微的、异样的热度。
“走吧甜甜,”她收回目光,看向知青点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收拾屋子去。这地方,比我想象的……有意思多了。” 尤其是那颗被冰封的“石头”底下,似乎正涌动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而她,恰好最擅长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