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子时。
皇城被浓重的夜色包裹,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无端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往常这个时辰,宫苑深处或许还有丝竹宴饮之声,但今夜,却静得可怕,连虫鸣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
佛殿之内,却是一片与外间截然不同的宁静。
苏妩早已在顾衡怀中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唇角带着甜甜的笑意,对即将发生的滔天巨变一无所知。顾衡轻轻将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又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没有惊起一丝涟漪。
他站在榻边,垂眸看了她片刻。烛光在她恬静的睡颜上跳跃,仿佛一层柔和的保护罩。他的目光深沉而复杂,有关切,有决绝,更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守护。
随即,他转身,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尽,化为一片冰封的冷寂。雪白僧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一步踏出佛殿,结界在他身后无声闭合,光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璀璨坚固。
殿外,夜色如墨。
顾衡并未前往皇帝的寝宫,而是身形如鬼魅般,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宫中最高的一座殿宇飞檐之上,负手而立,如同降临凡尘的神只,冷漠地俯瞰着脚下沉睡的宫阙。
子时正刻!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走水了!西偏殿走水了!”远处突然传来惊慌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西边天空隐隐泛起红光。
几乎是同时,皇帝寝宫方向传来更加惊恐混乱的尖叫和器皿破碎声!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快传御医!御医!” “护驾!快护驾!”
皇帝的寝宫瞬间灯火通明,乱作一团!隐约可见人影惶惶,太医和内侍们惊慌失措地进进出出。
而几乎在混乱发生的同一时间,皇宫几处重要的宫门方向,传来了短暂而急促的金铁交击之声和闷哼声,但很快便平息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扼杀于萌芽之中。
禁军副统领赵昂的身影出现在主干道上,面色冷峻,迅速指挥着麾下亲信兵马接管各处要害,控制通道,将所有试图打探或异动的人员毫不留情地压制、驱散甚至扣押。整个皇宫的武装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以一种近乎无声的方式完成了清洗和转换。
九皇子一身戎装,在一队精锐侍卫(实则是顾衡安排的暗卫和赵昂的心腹)的护卫下,出现在混乱的寝宫之外。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和坚定,与往日那个沉默寡言的透明皇子判若两人。
他看着乱成一团的寝宫,听着里面传来的皇帝因“突发恶疾”而痛苦呻吟和咒骂的声音,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中那封早已拟好的“退位诏书”(自然是顾衡的手笔),大步走了进去。
顾衡始终静立于飞檐之上,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偶尔扫过佛殿的方向,确保那里的结界安然无恙。对于下方的混乱与更迭,他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局者,唯有在感受到几股试图强行冲击皇帝寝宫的、属于皇帝圈养的秘密高手的气息时,他才会微微抬起眼。
指尖轻弹,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佛光如同流星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精准地击中那几个隐藏的方位。
闷哼声接连响起,那几股不弱的气息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囊般萎靡下去,再无声息。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快得令人窒息。
天将破晓之时,皇宫内的混乱已逐渐平息。
皇帝的寝宫被重兵层层把守,所有消息被彻底封锁。九皇子手持“诏书”,在一众被“请”来的、面色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多言的重臣(名单上那些)的“见证”下,以储君之姿,开始接管政务,发号施令,稳定局势。他的命令通过赵昂掌控的禁军,迅速传遍皇宫每一个角落。
一场本该血流成河的宫变,竟就在这诡异的寂静和“陛下突发恶疾、自愿退位”的幌子下,近乎完美地落下了帷幕。
当第一缕晨曦撕裂黑暗,照耀在皇宫金色的琉璃瓦上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九皇子,不,如今已是新任的帝王,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俯瞰着逐渐苏醒、却尚不知已改天换日的宫城。他身后,是垂手而立、神色复杂的重臣和肃杀的侍卫。
他抬起头,目光遥遥望向远处那座最高的殿宇飞檐。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冷檀香气,随风消散在黎明的微光中。
顾衡已然回到了佛殿之外。
结界在他面前无声开启,他一步踏入,周身那沾染了夜露寒气和一丝无形煞意的冰冷瞬间消散在殿内温暖安宁的气息中。
他径直走向内殿。
苏妩还在熟睡,似乎被窗外隐约的喧嚣惊扰,微微蹙着眉,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什么。
顾衡走到榻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俯下身,极轻地抚平她蹙起的眉心。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晨露气息,苏妩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指,眉头舒展开来,睡得更沉了。
顾衡眼底最后一丝冷冽也化为乌有,只余一片深沉的柔和。
他褪下沾染了外界气息的外袍,在她身侧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将再次依偎过来的温软身躯揽入怀中。
苏妩在他熟悉的怀抱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发出一声满足的呓语,沉沉睡去。
窗外,朝阳彻底跃出地平线,万丈金光普照宫阙。
一个新的时代,已然悄然开启。
而佛殿之内,依旧岁月静好,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这片被精心守护的方寸之地无关。
他的劫数,他的红尘,此刻正安然睡于他怀中。
这便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