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区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和忙碌气息。
苏妩提前十分钟到达，换好护士服，将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整个人显得利落又专业，只是那双过于灵动的眼睛，偶尔流转间依旧会泄露出几分不属于新人的媚意。
她刚在护士站站定，准备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就感到周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抬起头，果然看到顾衡正从走廊尽头走来。
他依旧是一身熨帖的白大褂，扣子扣到最上一颗，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清冷锐利，步伐沉稳。经过一夜休息，他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任何不同，仿佛昨晚车内那瞬间的失态和细微的波澜从未发生过。
他的目光扫过护士站，在苏妩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如同看待任何一位普通下属。
“早会。”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在场医护人员立刻放下手中的事，迅速集中过来。
晨间交班会，顾衡站在中间，听取夜班护士和医生的汇报，言简意赅地交代今天的重点病人和注意事项。他的思维极其清晰，逻辑严密，几句话就能抓住核心。
苏妩站在人群稍外围，认真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开合的薄唇和上下滚动的喉结上——昨晚，就是这里发出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了几分。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顾衡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抬起，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那眼神如同浸了冰水的手术刀，冷静、客观，带着审视的意味。
苏妩心下一凛，立刻垂下眼睫，做出认真记录的样子，耳根却适时地泛起一丝微红，像是被导师抓包开小差的新人该有的窘迫。
顾衡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耳根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开，继续讲话，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扫视。
晨会结束，众人散开。
“苏护士。”顾衡叫住正要离开的苏妩。
苏妩停下脚步，转身，微微仰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顾老师？”
顾衡从旁边拿起一份病历夹递给她，语气公事公办：“9床病人，术后第三天，需要换药。你看过流程了，这次你操作，我在旁边指导。”
他的命令来得突然，没有任何铺垫。
旁边的赵姐闻言，投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让一个才第二天实习的新人独立操作，即使有指导，也压力山大，这很符合顾医生严苛的风格。
苏妩却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双手接过病历夹，眼神里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亮光，声音坚定：“是，顾老师。我需要准备什么？”
她的反应似乎让顾衡有些意外，没有预想中的畏缩和推脱。他多看了她一眼，才报出几样需要的物品：“无菌换药包、碘伏、棉签、敷料、胶带、手套。治疗室取，核对清楚。”
“好的。”苏妩点头，立刻转身走向治疗室，脚步稳而快。
甜甜在脑海里给她打气：“妩妩加油！展示你千年手稳狐狸精的实力！惊艳他！”
苏妩快速而准确地核对物品，戴上口罩和手套，推着处置车来到9床病房门外。
顾衡已经等在那里，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神情淡漠。
“进去吧。”
病房内，病人是一位中年男性，看到顾衡显得很恭敬，看到苏妩这个生面孔，则有些好奇和迟疑。
“顾医生，这位是……”
“实习护士，苏妩。”顾衡言简意赅，“今天由她为您换药，我会在旁边。”
病人脸上闪过一丝不信任，但碍于顾衡，没说什么。
苏妩深吸一口气，忽略掉那点不信任，走到床边，声音放得轻柔镇定：“您好，我现在为您换药，可能会有一点点凉，如果有什么不适请随时告诉我。”
她先核对病人信息，然后熟练地打开换药包，戴上无菌手套。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丝毫没有新人的慌乱。
顾衡站在她侧后方，沉默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锐利如鹰。
苏妩揭开创口敷料，暴露手术切口。情况比昨天3床要稍微复杂一点，有轻微渗液。她面色不变，拿起碘伏棉签，按照标准流程，由内向外仔细消毒。她的动作不如顾衡那般带着冷硬的精准，却异常沉稳流畅，手指稳定得惊人，力度恰到好处，甚至比很多老护士更显得从容。
病人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整个换药过程安静而迅速。贴上新的敷料，固定好，收拾医疗废物，摘手套，洗手记录……一气呵成。
“好了。伤口愈合情况不错，请注意保持干燥清洁。”苏妩对病人露出一个专业而温和的微笑。
“谢谢小苏护士。”病人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苏妩推着处置车走出病房，顾衡跟在她身后。
在病房门外，顾衡停下脚步。
苏妩也停下来，转身看向他，口罩上方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等待评价的期待，又有些许不安，像个交了作业的学生。
顾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默了几秒。走廊的光线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冷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操作流程规范，手法稳定，沟通得当。”他开口，依旧是客观评价的语气，听不出褒贬。
苏妩刚微微松口气。
却听他话锋微转，声音低沉了几分：“但是——”
苏妩的心又提了起来，专注地看着他。
“撕旧胶布时，角度可以再倾斜15度，能进一步减轻患者不适感。”他的语气平淡，却直指细节，“处理渗液棉球时，手腕下压的幅度多了一毫米，不够经济。”
苏妩怔住了。她对自己的手法极有信心，却没想到他能观察到如此细微的、近乎吹毛求疵的差异。
这已经不是严格要求，简直是变态级的洞察力。
但她迅速反应过来，这不是挑剔，而是……一种另类的指导？将他自己的极致标准，拆解给她看。
她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敬佩，认真点头：“是，顾老师，我记住了。下次会注意。”
顾衡看着她迅速接受并虚心受教的样子，似乎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原本或许预想了她的委屈或辩解。
他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去忙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白大褂衣角决绝。
苏妩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气。
甜甜兴奋地嚷嚷：“哇！虽然被挑了刺！但他居然说了‘沟通得当’！还教了你细节！这绝对是另眼相看了！好感度没涨，但绝对是加分项！”
苏妩推着处置车往回走，唇角轻轻勾起。
是啊，顾衡式的“指导”，真是别具一格。 但，她收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妩完全沉浸在了神经外科快节奏、高要求的工作环境中。她凭借着过人的学习能力和千年修行的沉淀，飞速地吸收着一切知识和技能。打针输液、生命体征监测、医嘱处理、病历书写……她上手极快，动作越来越熟练精准，那份超出新人的沉稳和偶尔灵光一现的机敏，让护士长和赵姐都私下表示过赞赏。
但她始终牢记着顾衡那变态级的“细节指导”，在每一个操作上都力求完美，甚至刻意观察模仿着顾衡那种高效、精准、近乎冷漠的专业风格。
顾衡依旧是那座移动冰山。他对待苏妩和对待其他实习生乃至资深护士没有任何区别，指令清晰，要求严苛，吝于任何一句多余的废话或表扬。他的目光总是冷静而锐利，随时准备捕捉任何一丝不专业或失误。
然而，苏妩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
比如，他交代任务时，如果她迅速准确地复述一遍要点，他沉默点头的瞬间，似乎比之前短暂了零点几秒。
比如，有一次她推着治疗车经过医生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听到里面顾衡正在和一个住院医讨论病例，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冷厉严肃，指出对方方案中的几处漏洞，字字见血，毫不留情。那位住院医被说得哑口无言，额头冒汗。但当顾衡结束谈话，抬头看到正经过门口、下意识放缓脚步的她时，他镜片后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那冰冷的锐利似乎极细微地收敛了一下，虽然随即就移开了视线，但那一瞬间的缓和，苏妩捕捉到了。
再比如，每天下班，只要苏教授没有特别的“吃饭指令”，顾衡绝不会多看她一眼，总是准时离开。但苏妩注意到，如果他比她稍晚一点离开护士站，他的脚步总会恰好在她进入电梯前到达，然后面无表情地和她同乘一部电梯下楼，尽管医生专用电梯就在旁边。全程无言，但那种无形的“顺路”，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这天下午，护士站接到IcU的紧急电话，需要临时抽调一个人手过去帮忙一个小时，那边有个术后病人情况不稳，需要加强监护。
护士长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刚刚忙完手头工作的苏妩身上：“小苏，你去IcU支援一下。顾医生正好也在那边会诊，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及时问他。”
“好的，护士长。”苏妩立刻应下，心中微动。又是顾衡。
她快速做好隔离准备，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走进气氛明显更加紧张压抑的IcU病区。很快，她就在一个病床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顾衡正微微俯身，看着监护仪上的数据，旁边围着IcU的医生和护士。他侧脸线条紧绷，眼神专注而冷肃，正在快速下达指令调整用药参数。
苏妩没有打扰，安静地接过IcU护士长交代的工作，负责监测另外两位病情相对稳定但仍需密切观察的病人的生命体征和仪器运行情况。
她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动作麻利而轻柔，记录数据一丝不苟。
大约过了半小时，顾衡那边似乎暂时处理完毕，病人情况稳定下来。他直起身，和IcU主任低声交流了几句。
苏妩正低头为一位病人调整输液速度，忽然感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伴随着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混合消毒水的气息。
她抬起头，对上了顾衡的目光。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负责的病床前。
“顾老师。”苏妩站直身体。
顾衡的视线扫过她刚刚调整的输液泵，又看了看监护仪上稳定的数据，最后目光落在她记录的生命体征表上——字迹清晰工整，数据准确，时间点标注精确。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在她被口罩帽子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双眼睛，在IcU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黑白分明，专注而沉静，看不到丝毫属于新人的紧张或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对待工作的认真。
“这里的情况，能适应吗？”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低沉模糊，但确实是关心工作状态的问句。
苏妩点点头，眼睛微弯，显然是在口罩下笑了：“能适应。就是需要更仔细一点。”
她的回答简单得体，没有抱怨，也没有过度自信。
顾衡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等他走远，旁边一位IcU的护士才凑过来小声对苏妩说：“哇，小苏，顾医生居然主动跟你说话？他平时来我们这儿，除了病情，一个字都懒得多说的。”
苏妩眨了眨眼，语气带着点懵懂和庆幸：“是吗？可能因为我是他带的实习生，怕我不适应这里出错吧。”
那护士了然地点点头：“也是，顾医生要求是出了名的严。不过你做得很好啊，刚才我们都看到了，很稳。”
一小时的支援很快结束，苏妩交接好工作，脱掉隔离衣，走出IcU。
刚回到神经外科护士站，赵姐就笑着递给她一小盒洗好的草莓：“辛苦了，IcU那边节奏吓人吧？来，吃点甜的压压惊。刚才顾医生回来，特意说了一句你那边数据记录得很清晰。”
苏妩接过草莓，愣了一下。顾衡……居然会特意跟赵姐肯定她的工作？这简直比看到铁树开花还难得。
她捏起一颗红艳的草莓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开。
所以，那座冰山，其实一直在看着她？ 即使面无表情，即使言语吝啬，但他确实看到了她的努力和进步，甚至会用他极其别扭的方式，表达出一丝近乎不存在的……认可？
苏妩慢慢地咀嚼着草莓，眼底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
看来，她的凿冰工程，进展虽然缓慢，但并非毫无痕迹。
甜甜也在脑海里陶醉地哼哼：“数据清晰~哎呀呀，好别致的夸奖~不过从顾医生嘴里说出来，约等于‘我爱你’了叭！”
苏妩被甜甜的夸张逗笑，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她拿起下一份需要处理的医嘱单，目光不经意地飘向医生办公室紧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