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地下暗河永恒不变的淙淙流淌。黄小磊在半昏半醒间挣扎,身体的剧痛和高烧的余孽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气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但阿木那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和岩壁上那幅关乎生死的地图,像两根尖针,死死钉住了他即将涣散的神志。
阿木几乎不说话,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洞穴光线无法触及的入口阴影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指令:休息,积攒,准备迎接黑夜中的亡命奔袭。
不知过了多久,阿木忽然动了。他像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走到地下河边,侧耳倾听片刻,然后迅速踩熄了篝火余烬,只留下那盏油灯。“时间到了。”他的声音在突然降临的半明半暗中,显得格外低沉。
最后的准备沉默而迅速。阿木将剩下的草药糊全部敷在黄小磊的伤腿上,用所有能找到的布条紧紧捆绑固定,几乎将他的右腿裹成了一个僵硬的纺锤。他递给黄小磊一根更粗壮、顶端绑了防滑布条的树枝,“撑不住,就说。但停下可能就是死。”
黄小磊接过树枝,重重顿地,以此代替回答。疼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阿木吹熄油灯,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他搀扶起黄小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河。河水不深,却冰冷彻骨,水流的力量拉扯着黄小磊虚弱的身体。阿木在前引路,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腋下,另一只手握着出鞘的砍刀,警惕地感知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这段水路仿佛没有尽头。黑暗中,只有水流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脚下搅动水花的声响。黄小磊全部意志都用来对抗寒冷和疼痛,维持身体的平衡,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跟着阿木向前挪动。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光,不是灯光,而是星月辉光映照下的河口。水流声也变得开阔。阿木停下脚步,示意噤声,独自悄无声息地潜到河口,如同幽灵般向外观察了许久,才返回打了个手势。
他们离开了地下河,重新踏上岸边的淤泥。冰冷的夜风一吹,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黄小磊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河谷,远处山峦起伏的黑色剪影 against 着繁星点点的苍穹。美得令人窒息,也危险得令人胆寒。
没有时间感叹。阿木辨认了一下方向,搀扶着黄小磊,一头扎进了河谷一侧更为茂密的原始丛林。真正的夜路逃亡,开始了。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成为了黄小磊生命中最漫长、最残酷的磨砺。所有的痛苦在无边无际的丛林跋涉中被放大到了极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和烧红的烙铁上,断裂的腿骨在每一次落地时都发出无声的哀嚎。饥饿、干渴、疲惫、寒冷轮番上阵,无数次他觉得自己下一秒钟就会倒下,化作这丛林里又一具无人认领的白骨。
但阿木的身影总在前方,沉默、坚定,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他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径,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巡逻线和村寨。他分享着极其有限的食物和水——几块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偶尔找到的干净水源。他会在黄小磊几乎虚脱时,强行给他灌下那口烈酒,用火辣辣的刺激短暂驱散昏迷的阴影。他处理伤口的手法依旧粗暴却有效,冰冷的溪水清洗,然后换上新的草药。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所有的交流都通过眼神、手势和急促的喘息完成。一种在极端环境下诞生的、原始的信任和依赖,在沉默中悄然滋生。黄小磊不再去猜测阿木的身份,他只知道,这个沉默的男人,是他通往生还的唯一桥梁。
途中并非一帆风顺。一次,他们几乎与一队沿着河谷边缘巡逻的武装分子迎面撞上,最后时刻,阿木猛地将他按进一个布满腐叶的深坑,两人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泥土,听着脚步声和对话声从头顶掠过,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还有一次,黄小磊的伤腿在下一个陡坡时再次严重扭伤,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是阿木用蛮力将他几乎拖行着带离了那片区域,找到隐蔽处重新正骨固定。
支撑黄小磊的,不再是单纯的求生欲,更是一种不能拖累阿木、不能辜负那盏破庙微光和地穴篝火的执念。每一次快要放弃时,姐姐黄雅焦急的面容、父母模糊的泪眼、甚至周雪儿最后那冷漠的侧影,都会交替出现,变成抽打他灵魂的鞭子。
第二天黄昏,在他们翻过一道异常陡峭的山脊后,阿木停下了脚步,指着下方山谷中一片依稀可见的灯火。
“勐腊寨。到了。”
那寨子规模不大,依山而建,灯火稀疏,看起来与任何边境普通村落无异。但黄小磊却从中看到了一—天堂的入口。
最后一段下坡路,黄小磊几乎是靠着意志飘下去的。当他的脚踏上寨子边缘平整的土路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席卷了他。灯光、人声、牲畜的气味……正常人类世界的气息,让他恍如隔世,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阿木一把架住他,没有走向寨子中心,而是沿着最边缘的阴影,快速来到一栋看起来最普通不过的高脚竹楼下。他有节奏地、极轻地叩响了竹梯下方的挡板。
几秒钟后,挡板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过,落在阿木脸上,然后是几乎不成人形的黄小磊。
挡板完全拉开。一个肤色黝黑、神情精悍的矮壮男人闪身出来,没有说话,只是快速打了个手势,和阿木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帮忙一起,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黄小磊迅速搀上了竹楼。
楼内光线昏暗,只有一个老妇人沉默地坐在火塘边。看到他们上来,她立刻起身,铺开一张干净的竹席,又端来温水和干净的布。
阿木和那个矮壮男人将黄小磊小心地放平。直到此刻,黄小磊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嗡然断裂。极致的疲惫和放松如同海啸般吞没了他,意识迅速沉入黑色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阿木低头检查他伤腿时紧蹙的眉头,和那个矮壮男人对着一个老旧对讲机压低声音快速说话的侧影。他听到的最后一个词,是模糊不清的——“……潮汕……”
……
再次醒来,是被颠簸感和引擎的轰鸣吵醒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破旧皮卡车的后车厢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伤腿被重新专业地包扎固定过。车厢里堆满了麻袋和杂物,很好地掩盖了他的存在。
天光已经大亮。车子正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
驾驶室里,除了一个陌生的司机,副驾上坐着的是阿木。他换了一身当地人的普通衣服,帽檐压得很低,但黄小磊能认出他那瘦削而警惕的侧影。
看到黄小磊醒来,阿木没有过多表示,只是从车窗递进来一个水壶和一块用芭蕉叶包着的米饭团。
车子开了很久,中途似乎经过了几道关卡。黄小磊听到司机用当地语和检查人员熟络地打招呼、说笑,甚至递烟,车厢从未被打开检查。他蜷缩在麻袋后面,心脏每一次听到人声靠近都几乎停跳。
下午,车辆驶入一个喧闹的边境小镇。阿木示意司机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市场附近停下。他跳下车,打开车厢挡板,低声对黄小磊说:“到了。跟他们走。”
市场里人流如织,几个看似普通、穿着却相对体面的男人自然地靠近了皮卡车。他们看向黄小磊的眼神,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审视。其中一人用带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低声快速说:“兄弟,辛苦了。后面交给我们。”
没有过多的交流,黄小磊被迅速而隐蔽地搀扶下车,混入嘈杂的人流,很快被带进市场后巷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阿木没有跟来。他甚至没有和黄小磊道别。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他又突然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杂货铺的后院里,停着一辆挂着云南牌照的越野车。
……
边境线。
当越野车缓缓驶过那座标志着国界的桥梁时,黄小磊透过深色的车窗,看到了前方熟悉的汉字标牌和身穿中国警服的边防人员。
没有任何阻拦,车辆只是微微减速,便顺畅地通过了关卡。
驶入中国国境的那一刻,车内副驾驶位上一位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似乎是商会的一名负责人,缓缓松了口气,用一种复杂难明的语气轻声说:“回家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黄小磊的心上。
回家了?
他怔怔地看着窗外。道路变得平整宽阔,远处的农田、屋舍井然有序。阳光明媚,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安宁、祥和。
可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巨大的茫然和空洞感席卷了他。过去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像一场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的噩梦,与眼前这个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他的身体回来了,但他的某一部分,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黑暗的、充斥着血腥、欺诈和绝望的缅北丛林,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地下河,留在了阿木沉默的背影里。
耳朵里的嗡鸣依旧持续,右腿的残疾已成定局。这些是看得见的伤痕。
那些看不见的呢?
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对突然靠近的人影的条件反射般的惊悸,深夜无法摆脱的噩梦,被至信之人背叛的彻骨寒意,以及……对那个沉默的、救了他却也仿佛不属于这个光明世界的影子般的男人的复杂情绪……
它们像无形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越野车向着最近的城市医院疾驰。姐姐黄雅肯定已经接到了消息,或许正和父母一起,疯了一样地赶来。
他即将见到亲人,接受治疗,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可是,“正常”这个词,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而奢侈。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的、布满疤痕的头皮,又碰了碰那只几乎失聪的、曾经腐烂生蛆的耳朵。
车窗外的世界飞速后退,阳光灿烂。
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无法言说的孤独。
归途已在身后,前路,却似乎仍笼罩着一层无法驱散的、来自缅北的浓重阴影。
他知道,回家,并不是结束。
只是另一种艰难的开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