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船的碎片,在黑暗冰冷的海底缓慢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单调、规律、令人心烦意乱的“嘀…嘀…嘀…”声,如同某种冰冷的计时器,在为他残存的生命倒计时。
紧接着,是嗅觉。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几乎要灼伤鼻腔黏膜,掩盖了所有其他气息,包括他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的血腥和污泥味。
然后,是触觉。身体仿佛被厚重的棉絮包裹,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床上,动弹不得。左腿传来持续不断的、被药物压制后仍显狰狞的钝痛,提醒着他昏迷前那场惨烈的爆炸和逃亡。
厉战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中央嵌着一盏发出柔和光线的无影灯(未开启)。视线微微偏移,旁边是闪烁着复杂波形和数字的监护仪屏幕,那些跳跃的曲线和数字就是他听到的“嘀嗒”声的来源。一根透明的软管从手背的留置针延伸出去,连接着上方的输液袋。
一间病房。但绝非普通病房。
房间没有窗户,墙壁是光滑无缝的某种复合材料,门是厚重的金属密封门,看不到外面。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嘶嘶声,保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一切都过于干净,过于安静,过于……封闭。
他被囚禁了?还是被保护了?
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刺入脑海:爆炸的火光,坠落的黑石成员,远处雨幕中那个模糊的、手持狙击枪的纤细身影……林薇?还有最后时刻逼近的、陌生的战术靴脚步声……
是谁带走了他?老刀的人?还是另一拨势力?
他尝试移动手指,一阵酸麻无力感传来。肌肉松弛剂?他暗暗催动体内残存的力量,试图对抗药力,评估身体的真实状态。肋骨处传来刺痛,可能骨裂。左腿被厚重的支架固定,但剧痛源头被更强烈的镇痛泵效果覆盖。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
就在他暗中尝试活动脚趾时——
“咔哒。”
厚重的密封门发出一声轻响,向一侧滑开。
一个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作训服、身材高大挺拔、脸上带着一道狰狞旧疤、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气场。尽管穿着便服,但那挺直的脊梁和每一步都如同丈量过的步伐,无不透露着其深厚的行伍背景。
不是老刀。老刀的声音像砂纸,而这个人,像冰冷的军刺。
男人走到床边,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厉战的脸和床头的监护仪数据,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口,声音低沉而冷硬:
“厉战。前‘暗刃’小队队长,代号‘厉鬼’。因ptSd及战场过度杀伤行为被强制退伍。安置点:阳光之家幼儿园。”他念着平板上的信息,语气平淡得像在读一份阵亡通知书,“近期活动:卷入境外情报组织‘黑石’针对我市的非法渗透及人体实验活动。涉嫌多次严重暴力行为,破坏公共财产,非法持有枪械,以及……现在躺在这里。”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厉战身上:“你的档案,现在比我市的排污管道还脏。随便拎出一条,都够你把牢底坐穿,或者直接吃一颗花生米。”
厉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沙哑地反问:“……你是谁?”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平板电脑屏幕转向厉战。上面显示着一份加密级别极高的电子调令,签发单位是一个只有代号的、厉战略有耳闻却从未接触过的直属高层的神秘部门。
“你可以叫我‘牧羊人’。”男人语气依旧冰冷,“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从‘新芽之家’带出来的那个孩子,在哪里?”
厉战的心脏猛地一缩!小宇!他们不知道小宇在哪?那辆货车!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依旧是死水般的平静:“死了。”
“死了?”牧羊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显然不信,“尸体呢?”
“炸碎了。或者喂狗了。”厉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必须保护小宇,绝对不能让他再落入任何人手中,无论是黑石,还是眼前这个看似官方的“牧羊人”。
牧羊人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冷笑一声:“‘人形兵器’果然名不虚传。冷血,高效,而且……嘴硬。”他收起平板,“不过没关系。我们迟早会找到他。现在,说说这个。”
他又在平板上点了几下,调出另一份文件——是那支从周医生手中取下的、刻着神秘代码的空注射器的高清照片和分析报告。
“γ-7-03-15-Ω。终止代码。谁给你的?”牧羊人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厉战的脑袋,“还有,‘摇篮不止一个’,这句话,又是谁告诉你的?”
厉战的瞳孔在听到“终止代码”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们连这个都破解了?林薇……她到底留下了多少线索?她故意把这些信息留给他,是不是也算准了他会被带到这个地方?
“捡的。”厉战闭上眼,拒绝回答。在没有弄清这个“牧羊人”及其背后势力的真实目的前,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林薇的警告和那个杀手的临死之言,让他无法信任任何一方。
“捡的?”牧羊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抵抗,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捡到关键证据,顺便终止了一场可能造成更大灾难的实验?厉战,你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点?”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觉得我们不可信?觉得自己是在保护那个孩子?但你想过没有,如果‘黑石’的先头部队都能摸到你的撤离点,你凭什麽觉得那个孩子现在还是安全的?”
“你以为你是在保护他,可能恰恰是把他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只有我们,才有资源和能力真正保护他,并且……彻底铲除‘黑石’在这里布下的毒瘤!”
厉战依旧紧闭双眼,但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牧羊人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小宇独自在那辆破货车里,高烧不退……如果黑石的人先找到……
不!不能动摇!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冰冷坚硬:“我什麽都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牧羊人直起身,看着他,脸上那丝嘲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
“很好。硬骨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证物袋,扔在厉战的病床上。
袋子里,装着一小片极其微小的、边缘锐利的透明塑料碎屑——和厉战之前在福利院门口、还有林薇“遗落”的那两片,一模一样!
“这种型号的微型信号发生器,是‘黑石’高级行动人员专用,用于短距离隐蔽联络和标记目标。”牧羊人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我们在‘新芽之家’你的临时隔间门口,还有你逃亡路线上,都发现了同样的碎屑。”
厉战的呼吸猛地一窒!
“有人在暗中给你指路,同时,也在向另一方报告你的位置。”牧羊人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放牧一样,驱赶着你,去撞破他们想让你撞破的东西,去拿到他们想让你拿到的信息,最後……把你和你的战利品,一起赶进某个预设好的屠宰场。”
“现在,告诉我,厉战。”牧羊人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眼睛,“那个一路给你留下记号、给你注射器、甚至可能帮你干掉了黑石狙击手的人……是谁?”
“你和她,到底是不是一夥的?”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令人作呕。
厉战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无影灯下,每一个伤口,每一个秘密,都被眼前这个男人冷酷地解剖开来。
林薇……那些碎屑……是她留下的?她既帮他,又卖他?
巨大的混乱和背叛感如同冰水浇头而下。
但他脸上,最终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看着牧羊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
无菌的病房里,看不见的硝烟,此刻浓烈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