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宫中设宴。
天家恩赏,君臣同乐。
玄黑色的燕国府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
风卷起车帘一角,灌入一丝寒气。
冯渊先下了车,转身,伸出手。
一只素白纤柔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林黛玉提着裙摆,弯腰而出。
她今日穿了一件华丽的诰命装,领口滚着雪白的狐裘,越发衬得她肤色如玉,眉目如画。
那张绝色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清愁,反而因着这喜庆的颜色与隆重的场合,添了几分端庄与华贵。
“进去之后,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少说,多看。”
冯渊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低声嘱咐。
“凡事,有我。”
“嗯。”
林黛玉轻轻应了一声,仰头看着他。
丈夫的脸在宫墙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轮廓分明,眼神深邃。
她知道,今日这宴,绝不仅仅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内监引着女眷往坤宁宫去,男臣则入乾清宫。
两人一左一右,走向了各自的战场。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乐声靡靡,舞姿翩翩。
龙椅上的环汔,却没什么笑意。
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倦怠与烦躁。
酒过三巡,他挥手屏退了舞女。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环汔端起酒杯,目光扫过殿下众人。
“诸位爱卿。”
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股沉重。
“年关将至,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但西北的羌人,却不肯让朕,让大吴的百姓,过一个安生年。”
“战报一日三封,雪片似的飞进神京城。”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搏杀,缺衣少食。而朝廷的国库,却已是捉襟见肘。”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朕,愧对将士,愧对列祖列宗啊!”
殿中,百官垂首,无人敢接话。
谁都听得出来,皇帝这不是在诉苦,而是在要钱。
几个老将军面露悲愤,却也无可奈何。
吏部尚书一派的文臣,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了一般。
忠顺王环泌坐在亲王席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瞥向末席的冯渊。
一个没了兵权的国公,一个兵部的闲散侍郎,在这等场合,不过是个陪衬罢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冯渊站了起来。
他一出列,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黑色国公服,在一众朱紫官员中,并不起眼。
可他一站出来,那股子从沙场上带回来的悍勇之气,便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冯渊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上的环汔,躬身一拜。
“陛下为国事忧心,臣,感同身受。”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为国库纾困。”
环汔的眉毛微微一挑。
“哦?冯爱卿有何良策?”
冯渊直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臣,愿捐白银五万两,粮草一万石,以助军需。”
话音一落,满殿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冯渊。
白银五万两!
粮草一万石!
这家伙真舍得。
龙椅上,环汔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是狂喜
“好!”
“冯爱卿,忠勇可嘉!不愧是我大吴的国之柱石!”
“朕,替西北的十万将士,谢过爱卿!”
这番话,他说得极重。
那些原本装聋作哑的文武百官,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再也坐不住了。
几个老将军带头,纷纷表示愿意捐出部分家产。
其余人等,也只能咬着牙,跟着出钱出粮。
忠顺王环泌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端着酒杯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那杯中的美酒,此刻在他尝来,比黄连还要苦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冯渊这五万两白银,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从他们共同的生意里,剜出来的一块肉!
这个冯渊,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他的钱,来买自己的名声,来搏皇帝的欢心!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冯渊走出乾清宫,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宫道尽头,林黛玉正站在一盏宫灯下,安静地等着他。
看到他走来,她迎了上去,很自然地将一个暖手炉塞进他手里。
“我们回家。”
冯渊握住她的手,入手一片冰凉。
他将她的手一同裹进自己的大氅里。
就在两人准备登上马车时,一个内侍快步走了过来,在冯渊面前躬身。
“国公爷,我家王爷在前面回廊有请。”
是忠顺王府的人。
冯渊对林黛玉道:“你先上车等我。”
林黛玉点了点头,没有多问,顺从地上了马车。
宫墙下的偏僻回廊,只有几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忠顺王环泌背着手,站在阴影里,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冯渊走过去,在他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王爷寻我,有何要事?”
环泌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再没有了平日里亲热的笑容,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阴鸷。
“冯子深,你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拿本王的钱,去做你的人情,你这算盘,打得真响。”
冯渊脸上没什么表情。
“王爷此言差矣。”
“钱,是我们一起赚的。国,是陛下的国。”
“为国分忧,难道不是你我身为臣子,应尽的本分吗?”
“本分?”环泌怒极反笑,“好一个本分!”
他上前一步,逼近冯渊,压低了声音。
“本王现在就告诉你,什么是本分!”
“从今日起,你我之间,所有生意,你那份,没了。”
“本王,之前忙,都忘了你这条狗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冯渊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一丝嘲讽。
“王爷,你这是要杀鸡取卵?”
他迎着环泌的目光,同样上前一步,声音比他更低,也比他更冷。
“你别忘了,那只会下金蛋的鸡,是我养的。”
“没了我的法子,城外那些工坊,产出的就是一堆废铁。你一文钱也别想拿到。”
环泌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听冯渊继续说道:“王爷这些年,暗中养的那些人,结交的那些将领,打点的那些关节,哪一样,不是用银子堆出来的?”
“断了这条财路,你拿什么去填那些无底的窟窿?”
“王爷。”
冯渊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劝慰。
“我不告发王爷,已是仁至义尽了。”
“船翻了,谁也活不了。”
他说完,不再看环泌那张铁青的脸,转身,从容地走入夜色之中。
只留下忠顺王一个人,站在原地。
廊下的寒风,吹得他浑身发冷,那股寒意,从皮肤,一直渗进了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