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虎揽胜平稳地行驶在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
车内气氛有些沉默,我与沈雁冰各自想着心事。
昨晚的尴尬和今早的临时起意,让这次行程蒙上了一层微妙的不确定性。
抵达卓越科技所在的产业园,气派的办公楼依旧,但在我眼中,却少了几分往日的亲切,多了几分疏离和压抑。
向前台通报后,我们被引到会客室等候。
不出所料,张总的秘书很快带来回复,语气委婉但态度明确:张总正在开会,日程很满,恐怕不便接待。
我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气馁。我让秘书再次转达:我此行并非为了纠缠合作事宜,只是作为朋友,路过省城,顺道拜访,并备了一份家乡带来的薄礼,聊表心意。
希望张总无论如何能抽空一见,哪怕只有十分钟。
或许是我的坚持触动了他,又或许是他内心本就对单方面终止合作心存愧疚。
等了约莫半小时,秘书终于回来,请我们去张总办公室。
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张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见到我们,他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和疲惫的笑容。
“林枫,你……你怎么还是来了。”他的语气复杂,带着一丝无奈和闪躲。
我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热情地迎上去与他握手:“张总,过年好!我回老家带了点特产,不值什么钱,但味道不错,想着给您尝尝鲜,顺便路过看看您。”
沈雁冰也礼貌地问好,并将手中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我绝口不提合作终止、供应链断裂这些糟心事,就像真正来拜访老朋友一样,轻松地聊起了春节期间的见闻,家乡的变化,以及对当前宏观经济和一些行业趋势的看法。
我语气平和,内容客观,丝毫没有兴师问罪或者恳求挽回的意思。
我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张总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尴尬和不自然。他几次欲言又止,眼神闪烁,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他面前的茶杯端起来又放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终于,在我聊完一个关于技术迭代的话题后,张总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挥了挥手,对秘书和一直安静喝茶的沈雁冰说道:“你们……先出去一下,在门口等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和林总谈。”
秘书应声退下。
沈雁冰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示意,她便也安静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张总两人,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张总走到门口,确认门已关好,然后才转身,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到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林枫啊林枫……”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你……你不该来的。”
“你不来,这个秘密,我或许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可你偏偏来了,还……还这样……”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你越是表现得像个没事人,我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我收起笑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而低沉:“张总,我们认识时间不短了。我敬重您的为人和能力。今天我来,不是来逼您,也不是来求您。”
“我只是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背后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您愿意,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
我的话似乎击中了张总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压抑已久的愤怒:
“林枫,实话告诉你。一开始,赵天宇那个小王八蛋来找我,拿他老子赵半城压我,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我张某人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什么风浪没见过?会怕他一个仗着老子的纨绔子弟?”
他猛地一拍沙发扶手,情绪激动起来:“可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赵天宇这个混蛋,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竟然绕开了我,直接联系上了我们公司现在最大的几个机构投资人!”
“这帮投资人!”张总咬牙切齿,“他们早就对我坚持稳健发展、不盲目扩张的策略不满了!觉得我保守,错过了很多赚快钱的机会!他们一直想逼我接受更激进的发展方案,比如……打价格战!用资本优势,迅速挤垮中小竞争对手,垄断市场!”
说到这里,张总的语气充满了痛心疾首:“林枫,你是懂行的!我们这个行业,技术门槛不低,但市场容量就那么大!现在行业整体利润率已经很低了,打价格战?那根本就是自杀!是自毁长城!”
“就算短期内抢到一些市场份额,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一旦市场习惯了低价,我们以后想提价就难了!到时候为了维持利润,只能偷工减料,降低品质!那是在透支品牌信誉,是在加速整个行业的堕落和崩溃啊!”
他双手一摊,脸上写满了无力感和悲哀:“可现在,赵天宇和那几个投资人勾结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压力联盟。他们明确告诉我,如果我不配合狙击你,不答应他们激进的扩张计划,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在下次董事会上罢免我!把我踢出管理层!”
“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张总的声音带着绝望,“不答应他们,我马上就会失去对卓越的控制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被他们带上歪路。”
“答应了他们,也不过是温水煮青蛙,卓越迟早会被他们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拖垮,可能也就是三年,顶多五年的事!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听完张总这番掏心掏肺的剖白,我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涌起一股寒意。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复杂的资本博弈。
赵天宇不过是导火索,真正的矛盾是张总与追求短期回报的投资人之间的经营理念冲突。
我沉吟片刻,没有立即安慰他,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张总,如果……我们现在重启增资扩股的方案,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者来稀释现有投资人的股权,他们……尤其是赵家,会同意吗?”
张总苦笑着摇头:“不可能了。且不说他们现在铁板一块,根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以赵家的财力,他们完全可以拿出更多的钱来跟投,保持甚至扩大股权比例。”
“我们那点资金,在赵家面前,根本不够看。”
我点了点头,承认这个现实。然后,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张总,那如果……您狠下心来,放弃卓越呢?”
张总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放弃卓越?你……你什么意思?”
我目光锐利,语气沉稳而充满诱惑力:“我的意思是,既然卓越这艘船已经注定要沉,或者至少不再由您掌控方向,您何必还要陪着它一起殉葬?您有技术,有经验,有行业声誉,有成熟的团队核心。”
“如果,”我加重语气,“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合作,另起炉灶!我们联手,成立一家全新的公司!资金我来解决,您来掌舵。”
“利用我们现有的欧洲市场渠道和未来开拓的其他市场,完全可以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与其在卓越这艘旧船上被人架空、眼睁睁看着它沉没,不如我们自己造一艘新船,驶向更广阔的蓝海!”
“卓越可能会被他们玩坏,但您张总的价值,不会因为离开卓越而消失,反而可能因为摆脱束缚而得到更大的释放!”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总眼前的迷雾。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转变为深思,继而燃起了一丝微弱但坚定的光芒。
放弃经营二十多年的卓越,这无疑是一个痛苦而艰难的决定。
但在我描绘的“另起炉灶”的蓝图中,他似乎看到了绝境之中的另一条生路,一条或许能让他真正实现自己经营理念和抱负的道路。
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