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护卫的示警声像淬了冰的惊雷,在暮春的山风中炸开时,山神庙内刚添的炭火还泛着暖红。林薇正用指尖捻起一块烤得微焦的麦饼,递到苏文远手边——这是他们逃亡三日来,第一次能安稳坐下来吃口热食。可那声“有动静!”刚落,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腰间的佩刀“噌”地出鞘,寒光瞬间刺破了殿内的暖意。
杂乱的脚步声从山径那头涌来,不是山匪惯有的拖沓,而是带着军纪的急促,踩在枯叶上“沙沙”作响,像无数条毒蛇在逼近。苏文远猛地按住林薇的肩,将她护到供桌后,自己则贴着残破的窗棂向外望。暮色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呈扇形展开,玄色劲装外罩着不起眼的粗布短打,腰间却别着制式统一的弯刀,靴底的铁钉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至少三十人。”苏文远缩回身子,脸色比供桌上的残烛还要苍白,“不是本地驻军——你看他们袖口露出的银线纹,是京营特有的标识。”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怀中的油布包。油布下,血书的褶皱硌得掌心发疼,那枚温润的白玉蝉仿佛也感知到了危机,沁出一丝凉意。高庆竟能调动京营私兵,追查到这江南深山?他在朝中的势力,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可怕。
“里面的人听着!”庙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交出沈氏余孽与证物,可留全尸!顽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庙门就被撞得“砰砰”作响,腐朽的木梁上簌簌掉着木屑。陈锋握紧手中长枪,护在苏文远身前:“公子,他们人多,硬拼不行!”殿内的护卫们也都面露绝望,这小小的山神庙,根本无处可躲。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角落、沉默摆弄柴禾的樵夫张猛,突然站了起来。他之前始终低着头,粗布衣衫上沾着泥点,脸上堆着憨厚的笑,像个只会埋头干活的山野村夫。可此刻,他身上的怯懦骤然褪去,眼神变得锐利如鹰,快步走到大殿西侧那尊倾倒的石香炉旁——那香炉半埋在尘土里,雕着模糊的莲花纹,之前谁也没在意。
张猛俯身,双手扣住香炉两侧的耳坠,手臂上的青筋骤然鼓起。只听“轰隆”一声闷响,沉重的石炉竟被他生生推开,露出下面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洞口仅容一人通过,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常有人打理。
“密道?”苏文远眼中闪过惊疑,“你怎么会知道……”
“别问了!”张猛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快进去!我断后!”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刀刃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那绝不是樵夫用来砍柴的工具,刀身上还刻着细密的花纹,像是军中制式。
庙门的撞击声越来越急,已经有木片开始飞溅。苏文远不再犹豫,拍了拍陈锋的肩:“你带重伤的兄弟先下,注意安全!”陈锋立刻背起腿上中箭的护卫,弯腰钻进洞口,黑暗中传来他压低的叮嘱:“小心石阶,滑!”
林薇被苏文远护在身后,正要迈入洞口,却瞥见张猛的手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油布包上,眼神复杂,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很快移开,转而催促:“快!他们要进来了!”
最后一名护卫钻进洞口后,张猛迅速滑了进来,伸手在洞壁上摸索片刻,触动了某个机关。“轰隆”一声,洞口上方的石板轰然落下,将入口严丝合缝地封住。几乎就在同时,庙门被彻底撞开,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涌入大殿,却只扑了个空。
密道内一片漆黑,潮湿的空气裹着土腥味和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张猛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嗤”地吹亮,微弱的火光摇曳着,照亮了前方陡峭的石阶。石阶狭窄,仅容一人通行,两侧的岩壁上还残留着凿痕,显然是人工开凿的。
“跟着我,别掉队。”张猛举着火折子走在最前面,脚步稳健,丝毫不受黑暗影响,仿佛闭着眼都能走。林薇跟在苏文远身后,指尖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喘息声,还有石阶上“哒哒”的脚步声。
不知走了多久,腿已经酸得发颤,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张猛加快脚步,转过一个拐角后,水声骤然变大——出口竟藏在一处瀑布后面的岩缝里!瀑布从十几丈高的山崖上倾泻而下,水花四溅,轰鸣声掩盖了他们的动静。岩缝仅容两人并行,外面就是茂密的树林,郁郁葱葱的枝叶正好遮住了出口。
钻出游缝的那一刻,清新的山林空气涌入肺腑,林薇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抬头看向身后的瀑布——水流如白练,将岩缝遮得严严实实,追兵就算找到山神庙,也绝不会想到出口藏在这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苏文远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张猛郑重地拱手行礼:“张大哥,此番救命之恩,苏某没齿难忘。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中带着探究,“你为何会知道这密道?又为何要帮我们?”
张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之前的锐利又收敛了几分,重新露出憨厚的笑:“俺就是这山里的人,祖辈都在这儿砍柴为生。这密道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是前朝兵荒马乱时,用来躲土匪和乱兵的。俺看你们不像坏人,被官兵追杀,肯定是有冤屈,就顺手帮一把。”
他说得坦荡,可苏文远却没完全放下心。方才张猛推开石炉时的力气,握刀时的姿态,还有对密道的熟悉程度,都绝不是一个普通樵夫能做到的。林薇也皱着眉,总觉得张猛看她的眼神里,藏着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
“无论如何,这份恩情,苏某记下了。”苏文远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递到张猛面前,“这点心意,还请张大哥收下,权当谢礼。”
之前苏文远给过他银子,他都摆手拒绝了,说“山里人不缺这个”。可这次,张猛却没有推辞,伸手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咧嘴一笑:“那俺就不客气了。出了这林子,沿着溪流往下走,半天就能到官道。那条路少有人走,安全。俺还得回去看看俺那担柴,就不送你们了。”
说完,他对着众人摆了摆手,转身就钻进了树林。林薇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脚步极快,身形敏捷得像只猿猴,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枝叶间,连一点声响都没留下。这身手,就算是京营的精锐,也未必能及。
“此人绝不简单。”苏文远低声道,眼神凝重,“他刻意隐瞒身份,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薇没有说话,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这是他们从神像下找到的,原本以为会是重要的证物,可一路逃亡,还没来得及打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纸张已经泛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反复翻阅过。
苏文远凑过来,和她一起翻开册子。里面是用工整的小楷抄录的诗词,字迹清雅秀丽,带着几分飘逸。翻到中间,还夹着几幅山水小品,墨色浓淡相宜,画的正是这附近的山林景色——有瀑布,有溪流,还有那座山神庙。
“看起来只是一本普通的诗文集。”苏文远翻了几页,有些失望,“或许是以前隐居在这里的文人留下的。”
可林薇却盯着那些字迹,眉头越皱越紧。这笔法,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小时候在沈家旧宅,父亲书房里的藏书,有几本就是这样的字迹。她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是哪本书。她指尖抚过纸页,忽然注意到最后一页的角落,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印记,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一个“沈”字。
“苏大哥,你看这里。”林薇指着那个印记,声音有些发颤。
苏文远凑近一看,瞳孔微微一缩:“这个印记……难道这本册子和沈家有关?”
就在这时,林薇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像是有人在背后盯着她。她猛地回头,望向张猛消失的方向,却只看到茫茫林海,青山巍峨,连一点人影都没有。可那股异样的感觉,却迟迟没有散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后不久,瀑布上游的密林深处,张猛的身影又出现了。他靠在一棵老松树上,望着下游的方向,眼神复杂,不再有之前的憨厚,只剩下深沉的忧虑。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蝉,放在掌心——那枚玉蝉和林薇怀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温润洁白,只是蝉翼处,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血沁纹路,像是天然形成的,又像是被人用特殊的手法染上去的。
“小姐……”张猛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老奴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高庆势大,前路艰险,你一定要保重。”
他轻轻摩挲着玉蝉,指腹划过那道血沁,眼中闪过痛苦。当年沈家遭难,他奉命保护年幼的小姐,却因叛徒出卖,与小姐失散。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追查,一边躲避高庆的追杀,一边寻找小姐的下落。直到前些日子,他在山下的小镇看到苏文远和林薇,认出林薇身上的玉佩,才知道她就是当年失散的小姐。
他不敢贸然相认,怕暴露身份,给小姐带来危险。这次官兵追杀,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却终究放心不下,只能以“樵夫”的身份,暗中相助。那本诗文集,是当年小姐的母亲亲手抄录的,里面藏着沈家的一个秘密——只是现在还不是告诉小姐的时候,他必须先确认,苏文远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张猛叹了口气,将玉蝉揣回怀中,身影一闪,再次融入林海。他还要去处理掉那些追兵留下的痕迹,确保小姐他们能安全离开。
而此时,林薇和苏文远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沿着溪流向下走。林薇回头望了一眼瀑布的方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那个神秘的张猛,那本带着“沈”字印记的诗文集,还有那股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向他们收紧。
溪流潺潺,林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可林薇却觉得,这看似平静的山林里,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们的逃亡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