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镇人民公社成立大会,在镇子中心的打谷场上举行。
这里曾经是诛皎匿名捐赠野猪、凝聚五村人心的起点,如今,又将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或者说,一场严峻考验的来临。
打谷场上临时搭起了一个主席台,上面铺着红布。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除了原五星高级社的社员,还有新合并进来的向阳社、前进社的社员,足有两三千人。
人声鼎沸,各种情绪在空气中交织、碰撞。
兴奋、茫然、担忧、抵触,像无形的波浪在人群中涌动。
原五星社的社员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带着审视和谨慎。
向阳社和前进社的人则显得活跃许多,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对“吃饭不要钱”生活的憧憬,以及打量未来“战友”时那份难以掩饰的羡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主席台上,坐着县里来的工作组组长、即将任命的公社书记王建国、社长刘福贵,以及各原高级社的主要干部。
诛皎坐在靠边的位置,神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他看到了陈兰兰带着妇女代表们坐在前排,眼神坚定;看到了陈大壮领着民兵维持秩序,腰板挺直;看到了李卫国、赵振华等人紧抿着嘴唇,透露出紧张。
大会按流程进行。
县工作组组长首先宣读了关于成立“百家镇人民公社”的决定,并宣布了公社领导班子名单。
王建国任公社书记,刘福贵任社长。
当念到诛皎担任分管农业生产和社办企业的副社长时,台下原五星社的区域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而其他区域则反应平淡,不少人投来好奇或怀疑的目光。
这个年轻人,就是那个把五星社搞得风生水起的能人?
接下来,刘福贵社长开始讲话,意气风发地描绘公社化后的美好蓝图。
“……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一家人了!公社就是大家的靠山!所有的土地、耕牛、农具、甚至你们家里的余粮,都是公社的集体财产!要集中力量办大事!”
“我们要搞大食堂,一天三顿白面馍!我们要搞大兵团作战,万亩良田翻金浪!我们要……”
他越说越激动,台下部分社员,尤其是原向阳社和前进社的社员,被这美好的愿景刺激得脸色潮红,忍不住欢呼起来。
“刘社长说得好!”
“公社万岁!”
然而,原五星社的社员们,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家里的余粮也要归公?这和他们之前偷偷听到的“核算保留”可不一样。
陈大壮拳头握紧,几乎要站起来,被旁边的李卫国死死按住。
赵振华额头冒出了冷汗,看向台上的诛皎。
诛皎依旧平静,但眼神已经锐利如刀。
他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
刘福贵的讲话接近尾声,正准备宣布散会,进入下一阶段的“财产登记归公”实操环节。
就在这时,诛皎轻轻敲了敲身前的麦克风。
沉闷的敲击声通过喇叭传遍全场,压下了嘈杂的议论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刘福贵微微皱眉,看了诛皎一眼,似乎在询问他的意图。
县工作组组长和王建国书记也投来目光。
“刘社长描绘的前景,非常鼓舞人心。”诛皎开口了,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台下,最终落在刘福贵和县工作组组长脸上,“越是美好的目标,越需要坚实的基础和清晰的路径。”
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成立公社,是为了更好的发展,而不是搞平均主义,吃大锅饭,更不是把富社拉平,让穷社躺赢。”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台下原五星社的社员们眼睛亮了,腰杆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而原向阳社和前进社的人群中,则响起了一些骚动和不满的低语。
“诛副社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福贵的脸色沉了下来,“公社是一家,要有共产主义风格!”
“刘社长,共产主义风格,不等于糊涂账。”诛皎毫不退让,语气沉稳有力,“我相信上级推行公社化的目的,是激发生产积极性,创造更多财富,而不是挫伤先进者的积极性,养活懒汉。”
“你!”刘福贵气得脸色发红。
县工作组组长抬手制止了他,看向诛皎:“诛皎同志,你有什么具体建议?”
诛皎站起身,面向全场,声音洪亮。
“我的建议很简单,就八个字:‘核算清楚,保留火种’!”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
“第一,核算清楚!公社成立前,各原高级社所有的集体资产,包括土地、牲畜、大型农具、社办工厂设备、库存粮食、流动资金,必须由原社干部、新任公社干部、以及上级工作组,三方共同组成清核小组,逐一盘点,登记造册,签字画押!”
“这不是不信任,这是对集体财产负责,也是对历史负责!只有账目清楚,才能知道我们公社真正的家底有多厚,才知道未来能从哪里调配资源,调配了多少!才能避免‘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子行为!”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台下原五星社的社员们忍不住大声叫好。
“说得对!”
“就该这样!”
连一些原向阳社和前进社里比较正直的干部,也暗暗点头。糊涂账确实容易产生问题。
诛皎继续道,声音更加沉稳。
“第二,保留火种!公社统一指挥是必要的,但在生产安排、劳力调配、尤其是社办企业的经营上,应该给予各生产大队一定的自主权!”
“我们五星社……不,我们第一生产大队,摸索出的‘定额管理、超产奖励’制度,实践证明是有效的!能够调动社员积极性!”
“如果立刻全部取消,搞绝对的平均,我担心,不仅第一大队的产量会下滑,整个公社的粮食盘子都会受到影响!”
他看向县工作组组长和王建国书记。
“领导,粮食安全是头等大事!我们不能为了追求形式上的‘一大二公’,而动摇增产增收的根本!”
“我建议,在公社成立初期,可以实行‘统分结合’的管理模式。大的方向公社统筹,具体生产安排、小范围的技术革新、社办工厂的部分灵活经营,放权给各生产大队!允许各大队在完成公社统购任务后,保留一部分超额产品和利润,用于本大队的再发展和社员奖励!”
“这样才能形成‘比学赶帮超’的良好局面,而不是‘干好干坏一个样’的惰性!”
这番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
台下彻底沸腾了。
原第一大队的社员们激动得满脸通红,诛社长这是把他们心底最深的担忧和期望都说出来了!而且说得在情在理,无可挑剔!
“支持诛社长!”
“核算清楚!保留自主权!”
其他大队的社员们则反应各异,有的沉思,有的不满,有的则被“超产奖励”所吸引。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凭什么他们第一大队就能特殊?”
台上,刘福贵脸色铁青,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王建国书记则沉吟不语,目光深邃地看着诛皎。
县工作组组长眉头紧锁,仔细品味着诛皎的话。他来自上级,更清楚政策背后的复杂性和实际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诛皎提出的“核算清楚”符合财务纪律,“保留一定自主权”虽然大胆,但似乎……更能平稳过渡,保住生产力?
“诛皎同志,”工作组组长缓缓开口,“你的建议,很大胆,也涉及到政策界限。我们需要研究。”
“领导,”诛皎态度恭敬,但语气坚决,“政策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如果因为僵化的执行而导致生产倒退,才是最大的失职。我愿意立下军令状,只要第一生产大队保持现有的管理自主权,明年夏粮产量,保证在现有基础上,再增产一成!如果达不到,我自愿辞去一切职务!”
军令状!
全场哗然。
在这个年代,军令状有着极其沉重的分量。
增产一成!在这个粮食产量已经很高的第一大队,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刘福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反对,倒显得他害怕第一大队增产似的。
王建国书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县工作组组长深吸一口气,看着台下群情激昂的原第一大队社员,再看看那些陷入沉思的其他大队干部,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工作组组长一拍桌子,“诛皎同志,你有这个决心,很好!”
“清产核资工作,就按你说的办!三方共同参与,必须账目清晰,笔笔有踪!”
“至于生产管理权限……可以在保证公社统一计划的前提下,给予各生产大队一定的灵活空间,特别是第一大队的成熟经验,可以作为试点观察!具体细则,公社领导班子尽快研究拿出方案!”
“但是,诛皎同志,你记住你的军令状!明年夏收,我看你的成果!”
成了!
诛皎心中一定,面上依旧沉稳。
“请领导放心,第一生产大队,绝不会让公社失望,更不会让国家失望!”
大会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气氛中结束。
清产核资的队伍立刻开始行动。
原第一大队的社员们围着诛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皎哥,太好了!咱们的家底保住了!”
“还有自主权,还能搞超产奖励!这下心里踏实了!”
陈兰兰走到诛皎身边,悄悄握了握他的手,眼中满是钦佩与柔情。
她知道,丈夫又一次在惊涛骇浪中,为他们这条船,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压舱石。
资产核算清楚,保留了部分自主权的火种。
这为第一生产大队,也为整个百家镇人民公社,在即将到来的风浪中,留下了一丝喘息和希望的空间。
而诛皎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处。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